第49章 为家
冬天的黑夜来得格外早，天地灰蒙蒙的，也还可以视物，泛黄的路灯匀速倒退着。叶思一无声的流着眼泪，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想哭了。
许久，泪雾之下车窗外的海面格外的清晰。“顾辞，我想去海边走走。”他道。
“好。”
车停在了与沙滩相连的公路上，顾辞和叶思一前后下了车。
叶思一的脚踩在松软的沙滩上，脚边有散落的贝壳，还有螃蟹横着步伐迅速爬过。
海风吹在他的脸上，柔软的头发被风有一缕没一缕的吹起。海浪的声音声声入耳，让嘈杂喧嚣寂静。他的眉目舒展开来，似乎有幽深的海沉入眼眸，湿湿的、咸咸的。
顾辞走在叶思一的身侧，他脱下自己的围巾给叶思一围上。
这是上个周末返校时宋凝嘱咐他戴上的，到了学校之后他就没有再戴，顾辞想着今天要回家才又戴上了。
这围巾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他帮叶思一戴上围巾后，双手捏着围巾两侧往上理了理遮住了叶思一的下半张脸。
叶思一抬起眼眸，四目相对。
“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吧，不、我和你讲一段往事吧。”他说。
一段属于他的往事。
他们走到了海边的的礁石上，在平坦处坐了下来。
他说，他听。
叶思一已经很久没有去触碰那段过往了。
过往像一颗已经破碎却还没有散开的玻璃球，破碎残缺、美丽依旧，可一触碰就会散落一地的玻璃渣子，或许按捺不住的那只去触碰的手还会被划出一道流血的口子。
黄昏傍晚，夕阳斜照。柔软的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古琴上，照在琴桌前抚琴的人身上。
她眉目如画，皮肤很白，带着一丝病态，长长的墨发柔柔的散在身后，玉指纤纤在琴弦上律动，琴音袅袅。
温婉贤淑的气质里还隐隐夹带着一丝不羁，外柔内刚或是如此。
“妈妈！”三四岁的小小的叶思一从门口小跑着扑进了已经向他张开怀抱的易苡棠的怀里。
易苡棠笑着搂着叶思一，亲昵道：“陈阿姨刚刚带一一去哪里玩了啊？”
“公园。”叶思一说起了他在公园里发生的好玩的事，“刚刚在公园里遇到了一个弟弟，一直在哭，他的妈妈怎么哄都哄不好、”
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易苡棠，希望她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啊？”
易苡棠见他得意洋洋的小脸笑了起来，依着他问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啊？”
“我走过去亲了他一口，然后他就不哭了。”叶思一拖着小奶音继续道：“以前我哭的时候妈妈亲亲我，我就不哭了。”
“我亲亲他，他就不哭了，他是把我当妈妈了吗？”他眨巴着疑惑的大眼睛。
易苡棠哭笑不得，“吧嗒”一口亲在了叶思一的脸上，“因为妈妈喜欢你，所以你不哭。”
“那是因为弟弟喜欢我，所以他不哭吗？”
“是啊。”
“我也喜欢弟弟。”叶思一想起了公园里遇到的萌哒哒的弟弟，“弟弟很可爱。”
“是吗？有多可爱啊？”
“有那么可爱。”叶思一张开了双手努力伸长比划到。
他说：“一一想要弟弟。”
“想要、”想了想继续道：“想要公园里的弟弟。”
“这个妈妈可给不了你，弟弟已经有他自己的妈妈了。”
“那好吧。”思一有些失落。
“妈妈，我想学这个。”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小手拍了拍古琴道。
“好，我教你。”
晚饭后，思一又蹭进了易苡棠的怀里，“妈妈，爸爸怎么老是不回家吃饭啊？”
“爸爸公司忙，忙完这段时间就会回来陪一一啦。”易苡棠笑着蹭了蹭思一的脸。
“爸爸今天晚上是不是也不回家睡觉了？”
“嗯。”
思一眨着满是期待的眼睛，“那我可以和妈妈睡吗？”
“可是一一长大了，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继续和妈妈睡觉了。”
“可是我害怕。”
“房间里不是有小恐龙陪着你睡觉吗？”
“但小恐龙老是睡得比我早、”思一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妈妈，再给我买个大恐龙吧。”
“好。”
“那在没有大恐龙之前，我都要和你睡。”
“你啊。”
……
海风拂过，礁石上的两个少年渐渐相依。叶思一满眼的柔软，他轻声说：“妈妈她真的很温柔。”
顾辞不知如何言语，轻轻的拢了拢思一的肩膀。想起了妈妈曾拿来打趣他的事，原来世界可以那么小。
“弟弟”是他吧？
“苡棠，你知道的，现在公司很忙，我哪里有时间。”叶盛说着就套上了衣服架子上的西装外套，想往家门外走。
“再忙也总能抽出一点时间来陪陪一一的吧？你每天早出晚归，甚至于直接不归，他都多久没有见到你了？”
“有你陪着他不就行了，反正你每天那么闲。”
“叶盛？”易苡棠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叶盛，而后捂着嘴咳了好几声。
“好了好了，我争取抽出时间来陪陪他，我该走了。”叶盛说完就夺门而出，仿佛一分钟也不想再呆下去。
易苡棠无力的靠在了墙上，然后他突然感觉到身边走来一个小小的人。她低下头有些慌乱的蹲下，笑着问道：“一一，你怎么来了？”
“妈妈，你生病了吗？”叶思一满脸的担心，包子似的小脸皱在了一起。
“没有、没有啊，别担心，妈妈就是呛到咳了两声。”易苡棠摸了摸叶思一的小脑袋，“一一饿不饿啊？妈妈去给你做饭吃。”
思一摸了摸肚子，“饿了。”
易苡棠笑了起来，“那一一想吃什么啊？”
“番茄鱼。”
“好。”
……
“那时候还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那天发生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叶思一顿了顿继续道：“那道番茄鱼，我到最终也没有吃到。”
“妈妈在做菜的时候晕倒在厨房……后面我对她的记忆，就都是在医院里了。”
“她从来没有对叶盛死缠烂打，也没有不愿意和叶盛离婚，更没有用病情绑着他。”叶思一说到这里的时候的语气依旧是平静的，他接着说，“她根本就不知道。”
病房里，小思一坐在病床前捧着一本故事书在给易苡棠读故事，想以此转移她对疼痛的感知。
易苡棠被子里的手紧紧捏着，指甲都要嵌进了肉里，她额头有汗，脸上确是带着微笑，温柔的看着思一。
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漂亮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进了病房里。
陈淑婷放下了正在削的苹果，起身拦在了前面，“你是？”
“苡棠姐姐。”孟落落娇软着声音喊到，“你们家这佣人好没眼色，连我都不认识。”
易苡棠看着孟落落没有说话，还在演艺圈时她和孟落落就不和，这人怕是来者不善，于是她对陈淑婷道：“淑婷你先带一一出去。”
“夫人，这？”陈淑婷犹豫着。
孟落落笑了起来，“你怕什么，我不过想和姐姐说说话罢了。”
“噢对了，还有，你现在不认识没关系，你很快就会认识了。”
“淑婷，先出去。”易苡棠道，而后摸了摸思一的脑袋，“一一先出去一会，好吗？”
孟落落看了叶思一一眼，目光很是不善。思一丝毫不怵的迎上了他的目光。
待陈淑婷和叶思一两人离开关上门后，易苡棠的笑容才消失，她对上了孟落落的目光，“说吧，你今天来有什么目的？”
“姐姐，我就是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的呀。”孟落落笑着坐下。
“孟落落，你的演技还是那么差。”
“你！”孟落落的脸色沉了下来，而后她也就懒得装了，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易苡棠，“看看吧。”
“我怀孕了，孩子姓叶，是叶盛的。”
易苡棠愣了一瞬，没有把手里的纸摊开，她笑了起来，“我相信他。”她说。
她面有病态却目光灼灼，她说“我相信他”便是真的相信。
“呵、”孟落落也不反驳，掏出手机给打了一个电话，并且开了免提。
“喂？宝贝有什么事啊？”电话那头男声响起，易苡棠的指甲猛的嵌入了手心里。
相处多年，她对他的声音何其熟悉，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甜腻腻的唤她。这一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的信任，何其可笑。
“喂，老公，我怀孕了。”孟落落得意洋洋的开口，戏谑的目光瞥向易苡棠。
“怀孕？”叶盛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很开心，他淡淡道：“噢，打了吧。”
孟落落的脸色刷白了下来，她皱着眉头关掉免提，嗲着声音撒娇道：“老公，不嘛，我要把他生下来。”
不知道叶盛后来又说了什么，挂电话的时候，孟落落脸色垮了又垮，挂电话时她的脸像蔫了的茄子，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趾高气扬。但是她还是很快的调整好脸色，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易苡棠，“这个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的。”
“这你的自由，慢走，不送。”易苡棠淡淡道。
孟落落满脸的怒意，她本来是想来奚落打击易苡棠一番的，谁知道她还是这样一副在看跳梁小丑一样的姿态。“易苡棠！”她怒道。
“非要我说‘滚’你才能听明白吗？”易苡棠正了正脸色，冷冷道：“滚。”
叶思一在出病房的时候就想办法支开了陈淑婷，一直贴在门外听里面的动静。听到这里他推门而入，推了孟落落一把，“我妈妈让你滚，你没听到吗！”
“你！”孟落落抬起的手被起身的易苡棠一把抓住，她目光锐利，不透一丝软弱，“你敢。”
孟落落发现她居然没能挣脱开易苡棠的手，于是恶狠狠的看着叶思一，“我迟早会嫁给你爸爸，进叶家的门。”
易苡棠把叶思一拉进了怀里，让他的脸埋在她的怀里，捂住了他的耳朵。“孟落落！”
赶来的陈淑婷拉开了孟落落把她拖出了门外，关上了门。“这里不欢迎你，请你自重！”
孟落落愤愤离开。
“夫人对不起，思一说他饿了，所以我、”
“妈妈！”
“夫人！”
尖锐的呼叫铃声响起，思一不知所措的看着昏迷过去的妈妈被赶来的医生护士团团围住，然后妈妈被推向冰冷的手术室。
他跟在后面追着，最后看到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红灯亮起。
……
“妈妈再次醒过来时，比之前更加虚弱了。她不吵不闹的平静的和叶盛说起了孟落落，他坦然承认，但他没有提离婚，因为被有心人查到会影响公司的发展。妈妈也没有提离婚，因为、”叶思一偏头看向了顾辞，“我。”
当时易苡棠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可是思一还那么小，可是想着如果她离婚，叶盛就不会推开监护权，他依旧是思一的父亲，便不会放任不管。
只是她没有把思一全权托付给叶盛，她之前有多信任叶盛，现在就有多不信任。在精神状态好一些的时候，她离开医院把婚前买的市中心的一套房子过户到叶思一名下，然后重新办了一张卡，转了一大笔和叶家、叶盛没有丝毫关系的钱进去，然后带着思一去了一次那套房子，把房产证、钥匙和银行卡交给他。
后来她的病愈发严重，在医院治疗也只是增加痛苦，她不愿意再受那样毫无意义的没有人样折磨。于是从医院回到了叶家，那个充满了无数幸福回忆的地方。她为了能再多陪陪思一，吃着中药吊着性命。体体面面，端端庄庄的陪伴，直到她合眼离开人世。
叶思一说：“妈妈离开前确实心有郁结，有遗憾、后悔，却绝对不是因为叶盛。虽然我那时还小，但我知道，妈妈对于叶盛背叛的态度是不屑的。她依旧爱着叶盛，那个她曾想托付终身，执手偕老的人，但她不爱叶盛了……弥留之际，她的遗憾之情来自于不能陪着我长大，而后悔却是来自、”
“舒儿，我后悔了……”
“舒儿？”顾辞愣了愣，这名字是妈妈的小名……但妈妈说过她喜欢思一的妈妈是类似于现在追星的那种喜欢，她们之间并没有交集，是巧合罢。“她是你妈妈的亲人或是朋友？”
叶思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见过‘舒儿’这个人。”
似乎触碰伤疤的手变成了柔缓的抚摸，没有想象之中的疼痛。叶思一想起了他曾对辞镜说的，之后辞镜又对他说的话：分享开心就会获得双倍的开心，分享难过就会减轻一半的难过。
或许，“难过”是分担，他看着顾辞，安心无比。
他说起了之后在叶家的那两年发生的事，孟落落住进叶家，然后是一遍遍的被揭开伤口，是经常性的饥肠辘辘，是黑暗无光的封闭房间……
“顾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叶慕洛，孟落落怀孕期间对我做的那些事，我都生受着了。我是和她大打出手过，但那是在叶慕洛一岁的时候，她又在言语上攻击我的妈妈，然后我做了一直想做的事，和她打了起来。可能我从小就有打架的天赋，居然能和她不分上下。”
似乎不想让氛围太过沉重，叶思一试图用轻快的语气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次之后我就离开了叶家，不是落荒而逃，我只是厌恶那里，不屑于再呆下去，我离开了就没有想过回去。”
“那些记者真搞笑、”叶思一顿了顿继续道：“那些记者真讨厌。”
“我没有在妈妈离开后就离开那里是因为那时候我还觉得那里是家，是我和妈妈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有好多好多美好的回忆，我舍不得……”
“但很快我就明白那里不是家，一个没有妈妈的房子，不是家。我……没有家了。”
“顾辞，谢谢你。”他说，看着顾辞的眉眼，他吸了吸鼻子，笑着想把眼泪逼回去，可是失败了。他慌乱的偏过头，躲开了顾辞的目光，泪水簌簌滑落。
“一一，不要哭。”顾辞用双手捧起叶思一的脸，手指轻柔的为他擦拭着眼泪。凝眸看着思一满是泪水的眼睛，心疼到无以复加。
思一把脸埋在顾辞肩膀上，还是哭，积攒了好多年的泪水肆虐流淌。
有时候不哭是因为要自己擦眼泪，哭是因为有人会轻柔擦拭你满脸的泪水，说一句：不要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思一哭累了在顾辞的怀里睡了过去。
顾辞脱下外套把叶思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看着怀里的人柔和的眉眼，“你还有我，我做你的、”他的声音轻轻的，却真诚而坚定，“家。”
他说，“我做你的家。”
那一瞬间，有一种情感铺天盖地蔓延开来，是一种存在了很久他却迟迟没有发觉的情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想到了这句话。
顾辞抱起思一往回走去，沙粒松软、海声渐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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