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
“想哭便哭,我又不会笑话你。”
许是宝儿眼睛红彤彤的,眼神略有些躲闪,只见那圆脸丫头看着他捂嘴笑了起来,嘴上说着不会笑话,脸上分明笑开了花。
她一笑,那张大饼脸像是瞬间发面了似的,一颤一颤的,更圆更肿胀了,掉下来,能砸碎元宝儿整个脑袋。
宝儿愣了片刻,随即双眼一瞪,作凶恶状。
他在厨房在崔老头的庇护下,弑师行凶惯了的,时常狐假虎威,动辄瞪眼发难,厨房里的人除了杨三以外,其余多由着他。
不过,他这小模样落在了凌霄阁跑腿丫鬟欢儿眼中,一点都不凶恶,反倒是小脸羸弱苍白,成了无能狂怒似的,故而欢儿笑盈盈的看着,丝毫不恼,反倒觉得他小小年纪,倒是有股子固执劲儿,便道:“你甭瞪我,我可不是咱们爷,不会打你的。”
说着,将胳膊上的小篮子一挎,道:“你饿不饿?”
“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一边说着,一边从篮子里摸出了一瓶药粉,并两个馒头,递给了宝儿,见他不接,便放到了他的脑袋旁道:“长春哥哥和长寅哥哥二人屁股被打烂了,大夫给他们用了这药粉,便立马不疼了,你若疼的话,也撒些,能好快些。”
又道:“今儿个你没去用饭,我给你捎了俩馒头来,我去得晚了,便不剩下什么了,你若想吃,晚上早点儿来,便能吃到今儿个厨房送来的鱼头肉了,不过,你运道好,方才我过来时,问玉姐姐赏了我两块糯米糕,这是二爷屋子里剩下的,香糯可口,甜腻美味,喏,也给你尝尝罢。”
欢儿一边说着,一边神秘兮兮的从袖笼里摸出两块糯米糕来,里头嵌着红豆红枣仁,上滚了一圈椰丝,一股子椰奶味,一口咬下去,入口即化,舌头都要化了,这是欢儿的最爱。
不过,在欢儿袖笼里滚了一遭后,糯米和椰丝全都化作了一团,黏糊在了一起,莫名有些倒胃口。
许是瞧出此人来意颇善,宝儿便收起了脸上的凶恶,良久,只将小脸偏过去,扒了扒睫毛上的泪珠闷声道:“你叫什么?”
宝儿喉咙沙哑,声音虚弱细气,话一张嘴,落入欢儿耳朵里,只觉得跟小猫儿叫唤似的。
欢儿见他与她说话,立马将胖腰一弯,笑嘻嘻一脸高兴道:“我叫桃欢,你可叫我桃儿,也可叫我欢儿,我入府两年了,一直在凌霄阁跑腿,你今儿个是运道不好,正好赶上了二爷发雷霆怒火,才遭了此难,其实二爷也就是脾气大了些,不像外头传得那样恐怖的,至少他从不打骂院里的丫头,不过院里的小童许是会受些个皮肉之苦,但是问玉姐姐说了,爷跟前的随从虽受些皮肉之苦,但但凡得了爷的青眼,一个个便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的,爷跟前的常胜哥哥原是个粗使的杂役,自打跟了爷后,他老子一家从个末等的奴仆一跃成了元陵城外最大的庄头,底下可管着上千亩园林和土地了,如今比郊外等闲的老爷还神气风光呢,爷跟前的四喜他爹他叔伯也一路平步青云,手里一个个的都开始管起了铺子来,都俨然快成了大掌柜了,问玉姐姐说,不过是挨主子一顿打,却换了全家的平步青云,也是值得了,所以,你莫要灰心苦恼,只要机灵些,往后若得了爷的眼,便也能随常胜哥哥,四喜那般,总是能够发迹的,到时候不仅你一人风光,你全家都能跟着沾光了。”
欢儿源源不断地说着,小嘴叭叭叭地,颇为洗脑。
说着说着,忽而慢慢将身子凑了过去,愣愣的盯着宝儿的脸道:“你的脸蛋可真白,眼睛好大好圆啊,睫毛跟把扇子似的,一眨一眨,真真好看,你往后长大了,不定能跟二爷似的,也能生得那般地俊俏好看呢,爷最喜欢相貌伶俐出挑的呢。”
欢儿说着说着,大胖脸越凑越近。
宝儿忍痛将胳膊一怼,直接将那张大胖脸给怼远了,咬牙大骂道:“去去去,收起你的哈喇子,给小爷一边儿去。”
欢儿被元宝儿险些一把推得翻了个四脚朝天,她立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嘴,胖脸瞬间一红,哪儿来的哈喇子,尽瞎诓她。
“呸,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欢儿摸着胖脸,瞪了宝儿一眼,挎着篮子哐哐哐的,似阵风儿似的去了。
话说欢儿走后,元宝儿在榻上躺了半个时辰,终是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了,昨儿个赌了一宿本就又饿又困,这会儿又被踹得两眼发昏,浑身实在是哪儿都疼。
这儿不比厨房,在厨房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终归有小六,有同屋子的万鹏和朱梁那狗腿子,还有崔老头,可这儿呢,偌大的屋子,空无一人,便是他歪头死在这儿呢,身子都发臭了,都无人发觉吧。
没人靠得住,他若不打起精神来,哪儿有个好头,哪还能攒齐银子等爹娘来赎?
这样想着,宝儿只咬了咬牙费心费力的爬了起来,拿起枕头前那微微发黄的馒头往嘴里一送,然而下一刻,呸地一声,竟一口全吐了出来。
“什么狗屁猪食!”
“猪都不吃的腌臜玩意儿!”
馒头硬得他咯牙。
宝儿气得将馒头一砸。
砰地一声,砸得那雕花窗子砰砰作响,比石头还硬气。
从前逃难时,若得了这样的馒头,宝儿怕是欢喜得两眼冒光了,然而如今,他在厨房吃得精细,胃口被养叼了,吃的多是师父留给他的主子们专门吃的金贵吃食,美名其曰试菜,实不过崔老头的特权和私心罢了。
吃惯了山珍海味,便如何都吃不下这糠咽菜了。
而各房院子里的粗使丫头杂役的吃食哪里又比得上厨房?那伙食,宝儿是知晓的,万万没有想到,当初他嘴里念叨的“猪食”有朝一日又重新回到了他自个儿的嘴里。
这或许便是攀高枝的报应罢。
宝儿原本想着待讨了新的差事再去亲自给崔老头“报喜”和“赔罪”,再去厨房将自个儿的被子物件全部拿来,这会儿,却是没脸往厨房去了。
一直待人都要饿晕了过去时,宝儿终究是抵不过肚子的抗争,只龇牙咧嘴,忍着一身的疼痛摸下了榻,将扔在地上的馒头一个个捡了起来,往袖子上一蹭,就着黑灰吃了,末了,又嗷嗷叫嚷着亲自给自己上了药。
额角鼓起了个大包,屁股上,胳膊上和大腿上一共被花瓶碎片扎了五六道细口子。
话说元宝儿离开厨房攀上高枝的消息隔日便传遍了整个厨房,自然,他去的头一日便遭二爷踢踹打骂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在整个厨房乃至整个西院传得沸沸扬扬。
“呵,喂不熟的白眼狼,老大待他还要多好,咱们整个厨房掏心掏肺的惯着他,竟连声招呼都不打,偷偷摸摸便攀高枝去了,也是,有了那样富贵的去处,哪个还会记得咱们这些穷亲戚啊,往后见了,怕是连咱叫什么都得彻底忘了个一干二净咯!”
“呵,就他那脾性德行,整个厨房又有哪个受得了他,若不是瞅在老大的份上,哪个搭理他待见他,如今去了二爷院子里头,别说被二爷打骂,便是日后竖着被抬了出来,我都一点儿不觉意外,他那张嘴,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日后有他受的咯!”
大半个厨房都在大骂,或奚落,或嘲讽,或等着瞧他笑话。
就连老崔都吹胡子瞪眼,碎了几个罐子碗碟,都是他往日里用惯了的老物件,往日里除了宝儿哪个也不让碰,那日却一气之下碎了个一干二净。
唯有小六得知前因后果后担忧得不成样子,宝儿除了在刚来厨房时遭到那杨三的欺凌以外,这两年来,哪个敢动他半根手指头,他有多“娇贵”,旁人不知,小六却是一清二楚的。
一听到他受伤了,被二爷一脚踹得从那高高的台阶上滚落了出来,小六便是坐立难安了,当即便蹑手蹑脚跑到了凌霄阁外头打探消息,然而他一个厨房的杂役,哪里能近得了凌霄阁的身,人还没凑过去,便被外头婆子喝退了。
小六只得蔫蔫赶回去想法子。
话说,凌霄阁极大,里头屋子七八间,正房后头东西厢房里日日络绎不绝,虽唯有伍天覃一位正经主子,里头却满打满算住着二十余个丫头婆子。
东厢房有三间屋子,最末尾那一屋子里头眼下有一丰盈女子正于窗下被人伺候梳头,梳着梳着,只闻得她发出一声:“嘶——”
“可是弄疼了姐姐。”
身后一名同岁丫鬟立马询问着。
“近来真真是倒霉催得紧,也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哎,云裳,你说,爷真的不会要接那贱人入府罢,二爷也真是糊涂了,一个娼妇若真真入了太守府的话,那还不得让整个元陵城的人笑话。”
话说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生了一张圆润的银盘脸,一双吊梢眉直接入鬓,眉生的极好,也勾勒得出神入化,颇有种“袅袅婷婷”的媚态,不过倒是可惜,眉下那双眼倒是生得平平,破坏了那双眉的韵味,却也知道用眉笔勾勒眼形,终归还是美的,尤其,还生了一副比寻常人更为丰盈婀娜的身段,在人群里倒是更为出挑个与众不同来。
此人便是入了这凌霄阁两年的鸳鸯,如今成了伍天覃跟前的二等丫鬟,身后伺候她的是三等丫头云裳。
她虽二等,却与旁的二等丫头不同。
一年前,二爷伍天覃吃醉酒时险些“临幸”了她,后说会提她作通房,只是,一年过去了,二爷醉酒时的胡话便一直未曾再提及过,如今,通房一事还未曾彻底落定,却来了一个这么大的威胁,如何不叫鸳鸯忧心。
“姑娘不必担忧,若说忧心,也轮不到姑娘忧心。”
云裳瞅了鸳鸯一眼,意有所指的说着。
鸳鸯闻言,朝着铜镜里头云裳瞅了一眼,下一瞬,冷笑一声道:“也是,听说那娼妇生了一把好嗓子,如今对门那屋的那个小妖精才最是急得闭不了眼罢!”
鸳鸯冷笑一声。
不过,嘲讽一番后,总归还是有些气闷,这时,外头屋门被人敲响了,云裳赶忙放下梳子走到窗子口探头查看。
“云裳姐姐,鸳鸯姐姐她娘老子打发人送东西来了。”
屋子外,欢儿扯着嗓子禀告着。
云裳支着脖子朝着欢儿身后瞅了一眼,只见她身后跟着个男子,身形中等,穿戴周正,瞧着像是体面的,云裳便很快凑到鸳鸯耳边细说着,却见鸳鸯闻言蹙了蹙眉道:“等闲男子,哪个敢往凌霄阁跑,阿娘也是糊涂了。”
说话间,却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鸳鸯沉吟了片刻,还是让云裳开了门,她捋了捋衣裳后走到外间一瞅,门被推开,果然,只见踏入屋子的那名男子正是两年未见的邵安。
“鸳鸯妹妹。”
邵安手中拎着个包袱,立在门口,愣愣的朝着屋子里的鸳鸯看着。
两年不见了,鸳鸯被凌霄阁里头的风水养得愈发出挑美丽了,活脱脱的,就跟哪个府上娇养的千金小姐似的,只见她穿金戴银的,浑身金灿灿的,比之府里头的三位小姐,亦是差不了的。
邵安远远的看着,神色呆愣。
邵安在盯着鸳鸯时,鸳鸯也回看着他。
两年前,邵安跟个油头小子似的,虽生的不差,却瞧着有些虚浮,出去历练了两年,黑了,瘦了,也眼瞅着精壮了不少,整个大变了样,若是从前,鸳鸯许是会另眼相看,可如今,在这凌霄阁里头,对着二爷那张英俊的脸看久了,哪还有其他样貌能够轻易入得了她的眼的。
故而很快,鸳鸯便收回了目光。
云裳见二人之间仿佛认识,且……且……
她很快出去站在了屋子外头候着。
“妹妹……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不不不,应当说比以前更家伶俐招眼了,听说妹妹极得二爷的眼。”
鸳鸯招呼邵安入座后,邵安将鸳鸯娘捎来的东西一一递给了鸳鸯,却见鸳鸯坐在他的对面,两人相顾无言。
邵安蠕了蠕嘴,想起随大少爷离府前二人的“难舍难分”,语气中满是悔恨和苦涩。
鸳鸯坐在对面闻言,拧了拧帕子,没有回应。
听着他一口一句夸赞和诉说着从前,鸳鸯心烦的紧。
她如今在这凌霄阁最是得意的时候,唯恐被人抓住了把柄,故而听了两句后,便揉了揉太阳穴道:“我累了,往后有时间咱们再叙旧罢。”
顿了顿,又道:“时辰不早了,爷该回了,我得去伺候了。”
邵安闻言,脸上染起几分苦涩,只讷讷起身道:“我……我这便走了,妹妹保重。”
说着,邵安深深看了鸳鸯一眼,埋头便走,只是,走到门口又不甘心似的,一鼓作气地停了下来,握紧了双拳,忽而咬牙道:“一定要攀上二爷做个妾么,在外头寻个正头娘子不好么?”
邵安咬牙问着。
鸳鸯闻言,只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起了,盯着邵安的背影冷笑一声道:“正头娘子?呵,哪门子的正头娘子,奴才生的奴才,便是再得脸也是要仰人鼻息,受制于人的,说得好听是个正头娘子,说得难听不也是奴么,哪里比得了做二爷的妾,便是当一个二爷的痛房,也比外头正头娘子风光百倍千倍。”
说到这里,鸳鸯不由翘起手指,摆弄着手指上的鲜红豆蔻道:“在这凌霄阁里头,一个区区二等丫头便能染上这样好看的指甲,穿上这一身绫罗绸缎,戴上这一身金银玉器,一个丫头尚且如此,回头若真成了二爷房里的人,只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倘若再得个一儿半女的,便是正经的主子,这岂是区区一个正头娘子比得上的,邵安,你我此生无缘,日后不要来往了,我鸳鸯生是二爷的人,死也便是二爷的鬼,你走吧!”
“我知你厌恶打厨房来的那个元宝儿,他若落入我的手里头,我定要他好看,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那日,邵安失魂落魄的从凌霄阁出来了。
话说宝儿在屋子里躺了两日,昨夜屋里又抬了一人来,叫长寅,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屁股开了花,夜里哀嚎呻,吟,没个完了。
宝儿一夜没睡好,恨不得拿个枕头捂住他的脸。
次日一早,他被一泡尿憋醒,正欲爬起来尿尿,结果,一个眼生的小厮忽而跑了过来,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嗓子:“里头两个小儿,快来院子里,哪个迟到了,要你好看。”
那人喊完,扭头便跑了。
宝儿喊了一嗓子:“里头二人受伤了。”
却已无人回应。
片刻后,却见他那屋屁股开花那个长寅闻言,一脸哀嚎的从榻上爬了起来,冲着宝儿道:“便是断了腿脚也得去,甭耽搁了,赶紧过来!”
说完,他一边叉腰一边捂着屁股,鬼喊鬼叫跟了去了。
宝儿一头雾水,见此状也丝毫不敢耽搁,连尿尿都来不及尿,只憋着一泡尿一路尾随跑去了正房前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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