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途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的寒凉,窗外长雪未停,将公主府笼罩在一片浅白的雪色中。
云秋时一个激灵,堪堪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冬雁,”趴在桌上的女子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半撑着身子靠坐起来,唤来贴身的侍婢,“什么时辰了?”
女子微一偏头,未束的青丝便柔柔垂落,双眸半睁未睁,却仍能看出这是个极美的女孩。
“回公主,已是巳时了。”
云秋时——南朝唯一的异姓公主,金枝玉叶,地位尊崇,此刻却孤身坐在清冷的桌前,细雪裹挟着夜色扑在窗纸外,桌上菜肴热了又热,却始终无人享用。
云秋时望着窗外,眼中划过几分莫名的情绪,半响,才自言自语般道,“外边风雪这么大,也不知长南有没有冻着。”
小侍女垂着头,顿了片刻,到底是于心不忍,忍不住开口道,“公主不如先用膳吧,侯爷许是有事耽搁……”
“不妨事,长南如今升了大理寺卿,是该忙碌些的。”
云秋时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神色没什么变化,视线却仍然舍不得似的,没有从窗外挪开,“再说……我也没有刻意等他。”
夜深露重,寒风萧瑟,哪有半分人影,也不知这句呢喃似的话是说给谁听。
小侍女冬雁知道自家公主劝不动,悄声叹了口气,也只得起了身,把炭火烧得更旺些,眼眶却不自知的有些湿润。
自二人成婚以来,萧驸马回家是一日比一日晚,公主日日盼在窗前,虽然从不说抱怨的话,冬雁却总是偷偷替她不值。
京城谁人不知,萧长南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状元,籍籍无名,身贱位卑,云秋时却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满门英烈,圣宠不断,若不是攀上了公主府这颗大树,哪里有如今的地位成就?
人人皆道萧大人靠公主府的地位发家,却只有府内的下人知道,成婚四年,云秋时万分付出,从来得不到萧长南一分回应。
云秋时知道知道萧驸马幼时贫寒吃坏了脾胃,便自己下厨学着做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竟然真的从一碗面条开始,到如今烧的出满桌佳肴。
可是往往等到菜凉,也等不来那个晚归的身影。
冬雁望着云秋时清秀纤细的背影,叹息之余,眉心忽然蹙了起来。
今天的云秋时……似乎有些什么不同。
淡妆罗裙,身姿婉约,玉粉裙摆摇曳坠地,似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玉兰花。
美丽动人,却又处处透着不同寻常的脆弱。
冬雁迷迷糊糊的想,难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驸马记不住,连她这个贴身婢女也没记住么?
“冬雁。”
冬雁正入神的想着,冷不防被叫住,愣了好一会才傻乎乎的回应。
云秋时却没什么不满,甚至调笑般的点点小侍女的额头,“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冬雁忍不住想,自家公主永远是这样温柔又好相与,看上那个萧长南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偏偏总有人不知珍惜。
“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点长进没有。”
云秋时嗔怪的叹了一句,冬雁反而高兴了不少,笑嘻嘻的回道:“十四年啦。”
“十四年……”云秋时喃喃着,似乎有些伤感,“你这样的性子,往后嫁了人,不要让自己受欺负才是。”
“姑娘……公主,公主你说什么呢!”冬雁吓了一跳,连往常云府的旧称都搬出来了。
“冬雁根本不想嫁人——”小侍女的话没说完,却有下人进来通报。
“公主,侯爷回来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厚重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来人披着一身冬夜的寒意,身姿欣长,俊朗清润,唯一双瞳眸漆黑幽深,像暗不见底的深潭。
“长南!你回来了!”云秋时立马站起身来,同每一个迎接丈夫回家的妻子一般,替他解下厚重的披风,晶亮的眼睛里溢满了爱意。
若是有旁人看了,定然难以相信,高贵如天边明月的公主殿下竟然真的愿意躬身屈膝,为人洗手做羹,为人添菜布筷。
冬雁一见驸马回来,立马无声的退出了里间,大概是自小生于寒门的缘故,萧驸马向来不喜有下人围在身旁。
“嗯。”面对云秋时的热情,萧长南仍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自顾自的落了座。
云秋时习惯了那人的冷漠,也知道他就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因此并不恼,反而柔柔的笑了笑,举起酒壶想要替他倒一杯酒。
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按住了。
“我帮你倒。”
萧长南言简意赅,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眸色黑沉如同无星的暗夜。
却没想到云秋时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针扎了一般缩回手,甚至单薄的身子也往后一倾。
“对,对不住!”几乎一瞬间,云秋时就看见萧长南皱起眉来,虽然没说什么,眼底却泛上显而易见的不耐。
云秋时几乎仓惶的后退一步,“我,我失礼了。”
对于一位公主而言,这样的自称简直卑微到了尘埃里,而对于夫妻之间而言,这种话更是过于生疏了,但云秋时此刻心神恍惚,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是下意识的记得,只有当自己保持距离,才可能换来男人的一丝平和以对。
这是四年来一次次的冷眼漠视换来的下意识反应。
云秋时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脑子里响起半日前收到的匿名信。
“他要杀你。”
无名无落款,语气却是显而易见的焦急,“大理寺卿已向陛下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必取公主性命!望公主速离!”
多荒谬啊,云秋时想,萧长南同她四年夫妻,日日抵足而眠,她怎么会、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想起一个外人的无稽之谈!
半响,云秋时才勉强回过神来,正对上萧长南眉心紧蹙,欲言又止似的顿住话音。
大概是对自己这少见的反常不满吧,云秋时苦笑一声,垂下了眉眼。
“多谢夫君。”
“我说,”萧长南却微微侧过头,像是不自在似的,声音越来越小,别扭的又重复了一遍,“生辰快乐。”
“什,什么……”云秋时愣愣的望着面前瞬间恢复淡漠的男人,连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男人举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到云秋时面前也没有反应。
云秋时向来知道萧长南身有傲骨,即便是当年那个无人注意的小状元,也从未因她的地位对她有分毫特殊。
他清冷,淡漠,就连成婚四年唯一一次失控,也不过酒意作祟。
云秋时知道他厌恶以权压人,从不在他面前摆公主的架子,也向来都做好了妻子的本分。
萧长南不会寻花问柳,也从未纳过妾室,尽管永远对她不闻不问,夫妻二人形同陌路,云秋时也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这样,这样就够了。
总有一天,萧长南会看到她。
云秋时呆愣着,一瞬间竟然做不出任何反应,恍然间被那句清润平淡的声线夺取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说,生辰快乐。
酒液清甜,散发着梅子的清香。
举起那杯酒时,云秋时很想告诉他,这是除了合卺酒以外,萧长南倒给他的唯一一杯酒。
也是他们相识以来,唯一一次记住了她的生辰。
她想告诉他,这壶酒是新婚之夜,她亲手埋在院前的桂花树下的,如若哪一天她真的不得不放弃萧长南,便用这杯酒祝他往后顺意。
她酝酿着问他是否愿意合离,却冷不防听见一句清晰的生辰快乐。
云秋时握紧了手里的东西,唇角微翘,想说一句谢谢。
却猛然被抓住了纤细的腕子。
云秋时抬起头,却发现萧长南脸色几乎是惊惧的,空气静默了一瞬,才听见萧长南的声音。
声线喑哑,不知是不是云秋时的错觉,她觉得萧长南的声音像在发抖。
“不许喝。”
他手上忽然用力,云秋时吃痛的嘶了一声,白皙的手腕瞬间浮现红痕。
云秋时还维持着那个可笑的感动表情,杏眸微抬,定定的望着面前的男人。
原来……他赶在今晚回来见她,他罕见的替她倒酒,他温柔祝她生辰快乐。
原来都是假的。
“酒里有毒,是吗?”
云秋时看着萧长南默然的神情,自嘲一笑,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最后一刻,她不愿再丑陋的质问、哭泣,没有意义了。
她对她的丈夫毫不设防,又怎么敌的过蓄谋以久的杀意。
“萧长南,我们夫妻一场,我不会恨你。”
“但我祝你同我一样,不得好死。”
云秋时看见面前的男人脸色迅速苍白下来,就连握着酒杯的手,也明显的轻颤了一瞬,洒落两滴酒液。
萧长南艰难的唤道,“阿秋……”
云秋时却趁这一瞬凑近了萧长南,就着他的手喝下杯中清亮的酒。
“云秋时!”
才喝了一小口,杯子就碎裂开来,云秋时有些呛着了,闷闷的咳嗽了两声。
“你不配……咳咳……你不配叫我名字。”
“公主,驸马,□□虾仁热好了。”
僵持的气氛却被一个侍女打破了。
云秋时后知后觉的记起来,萧长南爱吃虾,但这道菜在南朝十分名贵,云秋时便吩咐冬雁拿下去热一热给萧长南。
如今看来,这些微小的习惯,都如同一个个自以为是的笑话。
“退下!”萧长南厉声吼道,在这极快的一瞬间,云秋时甚至觉得他的眼眶有些泛红。
因为一把匕首抵在了她后腰上。
云秋时恍惚间想起来,的确是个眼生的婢女啊。
自己死后,萧长南会放过冬雁吗。
云秋时费力的睁大了眼睛,男人静默的站在她面前,面容俊美而沉静,宛如神明降世,清冷,高贵而难以触碰。
过去她常常看不懂萧长南眼底情绪,因为男人总是淡漠的,就算是厌恶,也只是藏在眼底,初见只觉得温润如玉,待到你心生绮念,克制不住的捧着一颗真心亲近,才被扎的遍体鳞伤。
可是这次她看懂了。
那双冰冷凤眸,只余淡淡怜悯。
“陛下答应臣的,允臣亲手了结罪女性命。”
云秋时看不到,只听见身后一声古怪笑声,那婢女的声音渐渐喑哑下来,连男女也莫辩,“陛下担忧萧大人下不了手,特派奴婢助大人一臂之力。”
“我已喝了他的毒酒,”云秋时苦涩的嘲讽道,“萧大人比你想的心狠。”
身后意味不明的嗤笑一声。
“阿秋——”
痛感袭来的那一瞬,云秋时模模糊糊的想,父母战死沙场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疼吗?
他们用生命换给她四年公主的名号,到头来,只剩一捧黄土,一个罪女的称呼,值得吗?
最不值得的,是自己才对吧。
却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云秋时从来不知道萧长南的动作有这么快,她一直以为萧长南不过一个瘦瘦弱弱的小状元。
身后的“婢女”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刻着“萧”字的匕首,眼神疯狂,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夜色中。
“萧大人……哈哈……良酒美妾,富贵无边,从此都归大人了。”
萧长南却只是紧紧的搂着她,云秋时被牢牢按在他胸口,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阿秋”。
云秋时握紧了左手手心,她想笑,可是一张开嘴,却只觉得喉咙一腥。
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涌出来,淹没了她微弱的气音。
鲜血染红了唇角,宛如新婚那夜,唇畔艳丽的胭脂。
好疼,真的好疼啊。
真可怜啊,上天给了她美丽的容颜和高贵的身份,却没有告诉她,不要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明知要遍体鳞伤,甚至搭上性命,也心甘情愿落进他的圈套。
甚至……甚至还想着放他走。
云秋时浑身鲜血,终于无声的大笑起来。
她突兀的想起那个死于匪寇的表哥在新婚之时的告诫。
“如今他地位虽不及你,倘若日后他靠着你升官封爵,步步高升,要纳美妾享权势,你又待如何?”
十六岁的云秋时罗裙轻裳,明眸皓齿,闻言也不过信誓旦旦的笑道,“那个时候,他定然会爱上我的!”
一语成谶。
她爱了四年的人亲手杀了她。
最后一刻,云秋时模糊不清的视线被一只大手挡住。
那个声音似乎梗咽着,只是云秋时已然听不太清了。
“别怕……别怕,睡一觉,就好了。”
……
“公主……公主?”
榻上的女孩微微翻了个身,急忙有侍女迎上来,细致地在女孩背后垫上软枕,又麻利地端来洗漱的铜盆。
云秋时睁开疲倦的眼,只看见窗外阳光明媚,晨光熹微,落在她略显稚嫩的脸颊上。
染亮了那双沉静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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