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街雨
要怎么形容春天？
雨水越发充沛的季节，灰白的校舍像泡在浓烈的绿意中，有南风款款拂过。连日光都带着无色的水汽，被锦簇的花团争相接纳，忽而明艳的世界，将人撑得眼眶发胀。冬天的冷冽被柔和的春色洗去，如一卷画轴，由浅至深拖开一片瑰丽的光泽。
要怎么形容我在七北田的第一个春天？
沉睡的万物终将苏醒，草种与云朵连绵成了天地，仿佛目睹着一场茂盛而宏大的，有声有色的扩张。
逐渐升温的季节，我在自修课上昏昏欲睡，一头磕在桌角，强忍着眼泪才没让自己的痛呼吓坏另一个睡意正酣的同学。但我扭曲的一张脸，倒是吓坏了旁边的鹤子。
“我考不及格时候，也没你这样面目狰狞啊，放学一起去吃章鱼烧吧？”鹤子亲昵地挽着我的手臂，在耳边怂恿：“吃完这顿我就要减肥啦，陪我嘛。”有的人就是天生乐观，春天还没步入正序，就已经为盛夏做好了准备。
我去盥洗室洗了把脸，打起精神将作业提前赶了许多，放学铃一响，便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书包，同鹤子奔向校门外的小贩摊子，炙烤食物的香气令我残余的小小矜持迅速缴械投降。
“真是美味啊。”一颗颗金黄油亮的章鱼烧被满满当当的塞进船形纸盒里，熨得掌心微微泛热，嘴角还粘着心满意足的酱油渍，我与鹤子看着彼此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嘛，小花猫一样的脸颊，还真是吃没吃相。
“呐，春乙，修学旅行听说是去奈良，你老家。”她咂咂嘴，舔掉唇边的酱料，满心欢喜道：“到时候可要当我的一日向导啊。东大寺的小鹿，我要好好摸一摸呢。”
“看多了也就那样子啦。”
想象中有灵性的小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讨好似的蹭到你面前，要你摸摸它的耳朵与皮毛，用美色来换取手中的饼饵？才不是这样呢。事实上，只是它们迈着高傲的步子，在你身边踱来踱去，若你不肯给，它们也不会多做停留，浑圆的身材一看就不缺乏营养，愿意掏钱买食物投喂小鹿的人多到数不胜数，并不差我们其中任何一个。
哼，一群可可爱爱的势利眼！
“去了你就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看的，骗骗外地游客自费给鹿养膘咧。”
“唷，看起来是没少掏冤枉钱啊。”鹤子眯起眼，毫不掩饰的嗤笑，“春乙你绝对是有感而发吧。”
“很好，你剩下的章鱼烧归我了。”我作势去抢。
“哎哎，不可以，我还没吃饱！”鹤子将食物举过头顶，护得老高。
……
嬉闹过后，一滴雨水砸在脸上，我们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竟然下雨了。用书包遮过脑袋，鹤子沮丧地埋怨，“天气预报果然是骗人的，说好晴天，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我包里只有一把伞，常备着。数了数车站与家的距离，不算远却也谈不上近。
那么……
呀，果然是有点后悔的。把伞塞给鹤子之后，不等她拒绝便一口气跑远，刚转过一个街角，大雨就瓢泼而至，仿佛铆足了劲要一口气下到昏天黑地。
整个世界都沦陷在滂沱的雨里，水花凝聚成水洼，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去，湿润的触觉迅速占领了神经，头皮泛起微小的战栗，在一片淋漓的混沌中，我却听见了羽生在呼唤我的名字。
是错觉吧，嘈杂的雨声里，哪儿来的羽生？
泥土湿润的气息，树木清新的涩味，交织成一股紧绷的绳，企图将我勒紧在原地。
那就快跑吧，跑的越快，就能将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得远远的。
猛地，有人将我从身后拽住，猝不及防的转身刹停，让我直直撞向了那人身上。头顶的天幕被遮住，圆圆的透明伞面下是灰色的伞骨，细长的手指扣住伞柄，指尖挤压出淡淡的血色，再往下看，那人的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痛的龇牙咧嘴。
“想助人为乐真难。”从吃痛中缓过神，羽生揉了揉鼻子，叹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我愣住。
“去冰场练习，结果雨天闭馆了，正巧看见你这副样子，”羽生顿了顿补充道：“仓皇逃窜。”
“噢……我的伞拿给鹤子了，我家不远，再跑几分钟就到了。”
羽生歪着他的小蘑菇头想了想，又望了回天，将伞朝我这边挪了几分。很快，他灰色外套被嘀嗒的雨水打湿，颜色泅得布料更深了一层。
“走吧。”
“什么？”
“送你回家。”
“那你呢？”
“顺路，先送你。”
“为什么？”
“总不能我就这么打着伞目送你淋成落汤鸡？”
羽生垂败地摇头，像一颗黑亮的小蘑菇，在伞下显得异常可爱。
……
那是很久很久和以后的以后，我成了仙台冰场「不会滑冰的常客」，时常捧着罐装红茶望着空旷的冰面发呆，慢慢消磨着时间。某天聊起已然是名气斐然的羽生结弦，并提及这个雨天，熟识的工作人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开玩笑，绝不可能的哦。除了重整修缮以外，我们冰场从未因为雨天关闭过，一次都没有。”
不存在的雨天闭馆，也没有那么多的碰巧经过和顺路而已。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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