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伤情怨:阴错阳差(完)
少女扭头看着他,眼神凝滞下来。郑阁挥了挥手,确定她看不见自己,又往对面看去。少年停步在空中,身体悬而不落,青年与男子短兵相接,却也再无下文。
郑阁惊恐起来,当他意识到时空静止时,画面也开始崩碎:天地开始坍塌,就像一座沙盘被推倒。郑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世界就像一朵入秋的莲花,刹那间枯萎。
他昏昏沉沉,心想自己应该是在做一场梦,可感觉却又那么真实,不像虚假。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
溪水潺潺,花香扑鼻,一只白翅膀的蝴蝶从他额前飞过。
郑阁摇摇头,果然,又是一场梦。他摸摸身下扎手的青草,心想自己记得这里。因为与师妹私奔,他逃出师门,跑了几天几夜,终于来到这处山谷,谁曾想竟然一觉睡到现在。
郑阁坐起身来,嘴角溢出幸福的笑容,奇怪,睡那么久,歆悦怎么也不叫他一下?手撑着身体回头张望,却只触摸到一地砂砾:
“师……父……”女子口中溢出一股鲜血,将本就红艳的身体再染一丝凄然。
慕容歆悦艰难扭头,怔怔看着老者。
第九煌面无表情,她挣扎开口,微弱的话语已经模糊不清:“要是……你……错了……哪……?”
慕容歆悦还想再看几眼身后不远处的男子,可是几次用力身体还是动不了分毫。泪水还未流下,目光已经黯淡下来,如同星晨泯灭,清泉断流,一首美丽的诗篇戛然而止。
“悦儿!”苏幕遮着了魔一般冲过去,想要接下坠落空中的女子。他眼中浮现一丝阴翳,身上黑气一点点弥散。
郑阁看着从他身后冲过去的男子背影,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多年。他记得一个女孩儿坐在地上哭泣的画面,男孩站在身前保护着她。
却又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
唐源趁凌征离开,暗中溜进洞穴,但见迷魂香居然断了一寸线头,烟气将尽,不免在心中责怪起慕容捷出手没个分寸。
欣慰一笑,幸亏自己准备充分,赶紧掏出火绒,将迷香重新点燃,又将那截线头藏好,免得事后被容姐姐怪罪。
一切准备妥当,扭头对身后说道:“容姐姐,小捷撑不了太久,你快去找师兄吧。”
殷容从暗中走出,没时间矜持,只说:“本初,难为你了。”
唐源开朗一笑:“没事,还请容姐姐没事在小捷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殷容挑破手指,在迷香上挤了滴血,走到郑阁身边,顺势躺在地上。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串女孩儿的叫骂声:
“放开我,放开我,再不松手我可咬你了!”
“疯丫头,你好大的胆子……”凌征揪着慕容捷耳朵,刚走进洞,忽然一愣:“本初?你怎么在这里,正好!看看慕容捷都干了……容师姐?”
凌征呆在原地,唐源尴尬无声,慕容捷喋喋不休:“臭凌征!跟屁虫!放开我,在糖宝面前还敢扭我耳朵,真是不知死活!”
……
红衣女孩突然睁眼,目光在烈焰中闪烁。女孩阴笑,发出一个阴寒刺骨的声音:“清辉……哥哥……你来晚了。”
玉手冲前,从背后刺入青年胸膛,寸寸推进。血肉撕裂声、鲜血流淌声、骨骼破碎声、房屋不堪承受烈焰烧灼的劈啪作响、以及以往天地间一切难以察觉的细微躁动,就像六十五件青铜编钟在同一时间齐声奏响。
青年目眦欲裂,徒劳张嘴奈何口不能言,鲜血从嘴角涌出……
“西、门、明……”西门瓷一字一顿,像是枯残老人破风箱一般艰难的喘息,“西门明,别死啊……你还没把我的红豆还给我哪!”
被她锁住脖颈的段子晌则直翻白眼,两手向前扑腾如鸡爪,声音听起来像是要窒息:“墨,墨白……救,救我……”双手死死抓着喉前一束白发,双腿乱蹬,口中泡泡吐不停。
站在二人对面的李墨白一脸黑线,就差在脑门上写“我不情愿”四个字。
看着林间三个孩子的打闹,郑阁忽然有点想念南门,记得自己曾在那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林间从容散步,忽然耳边风雪大作,果然来到南门。
远处一座白玉石栏打造的长桥上,褐衣青年双手抱拳,对身前男子说道:“段子晌,字无月。”
男子点头,微微一笑:“久仰段兄弟大名。”
段子晌忙打哈哈:“不敢不敢,凌门主之威名在我们晚辈中那才真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本尊,真乃段谋人三生有幸!”看向身旁金衣青年,继而说道:“难得与墨白兄弟、凌门主相聚一堂……”
凌门主?郑阁走到近处,看着陌生男子的脸,半晌才认出此人身份,他是……凌征?
郑阁跟着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想看看众人要去哪里。三人来到南门辕隘,郑阁没想到自己对这里竟然相当熟悉。
李墨白走在段子晌身边,此时出声问道:“西门瓷还在闭关吗?”话说出口,却又不知是问谁。
段子晌回头看他一眼,停下脚步,苦叹一声,说道:“不知道呀……她这度日如年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二人前方,一名佩剑女子正与凌征说着什么。谈完话后,女子从二人身边经过。
段子晌双手叠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便开口说:“墨白,你说清辉真的就这么……”声音弱了下去。
“西门明……”李墨白喃喃接道。
女子双耳如雪兔受惊般兀的一竖,突然转身回到二人身前,正色问他们道:“你们在说谁?”
“啊?”段子晌诧异,嘴巴大张,枯草黏在张开的嘴唇上。
女子无视段子晌打量自己的放肆目光,继续问二人道:“我听你们说起西门明,他近来可好?”
见二人不答话,女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忙对二人说道:“我叫白露,是西门明的……朋友。我方才听二位说起西门明,似乎有什么事情……”她心头一跳,两眼忽然发光,“他怎么了?难不成也随门主一同来了此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想难道方才自己遗漏了?怎么这样大意!急忙往一行人中望去。
西门明?他又是什么人?郑阁忽然想到自己好像出身于西门,曾在那里度过一段童年时光。便想着去西门看看。
————
午后,竹林:
“西门逍遥学院昶央甲子玖年学子——西门清辉,今已卒业。春秋暑往,岁月悄然而逝。历经七载寒窗,四年求学,三年证道,得领师友教诲,深感我辈今日所得不易。学生必当肩负重任,不忘师恩,为西门千秋基业奉尽微绵之力!”
“西门逍遥学院昶央甲子玖年学子——西门小陶,今已卒业。光阴似箭,历经寒窗七载,四年求学,三年证道,得领师友教诲,必当静水流深,潜心向学,此生不渝!”
“西门逍遥学院昶央甲子玖年学子、天字霄关壹拾贰年戍卒——西门正德。四年求学,心有所向,奔赴霄关,三年不忘初心,必将始终无悔,愿为师友家乡抵御外敌,今生无憾!”
三人将手中酒水一齐推向身前,然后同时举到头顶,闭目凝息。
西门明突然大喊:“埋了光阴冢,岁月有重逢!”
抬头便饮。
西门瓷与西门镜愣了一下,也一起睁眼说道:“埋了光阴冢,岁月有重逢!”
也低头饮酒。
西门明闷声喝酒,气都不喘,却见身旁两人已经先后把碗摔了,没办法,只得猛喝最后一口,然后使劲挥臂,将碗扔了出去,结果酒碗落在对面草地上颠了几下,咕噜噜滚了一圈——竟然没碎!
西门镜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西门瓷微微蹙眉,这摔碗酒摔的就是一个“碎碎平安”,越碎越吉利,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扭头瞪西门明一眼。
西门明两眼愣怔无神,以前也没见过有谁连碗都摔不碎的,这也太寸了!
郑阁伸袖掩嘴,微微一笑,决定走上前跟三人打招呼:“是新近卒业的学子?我虽不曾在逍遥学院修业,但也曾在这里待过几年,也还埋过一个光阴冢呢。”说着便伸手指给他们看,手臂却停在半空……这片竹林却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三人转身,从他身旁经过,郑阁又改成伸手去拦,想问一问现在到底是木铎甲子几年——手臂却从三人身上掠过,仿佛他只是一个被世间抛弃的游魂,存在于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郑阁神情恍惚:我到底在哪里?莫非已经死了?浑身打一个激灵,就想逃跑。
他感觉自己好像脚踩时光,向前走了好久,不觉已来到不争湖边。看着熟悉的夜色,郑阁心中漾出几分安慰。物是人非,只有这里还没变,就像和他一同被时光遗忘,至少让他感觉不再那么孤独。
松一口气,内心终于有了着落,这才发现原来身前还有两个人。
女孩身躯娇小,静静坐在湖边,转头对身后少年说:“我唱一句,你唱一句。”
“好。”少年站在原地回答。
女孩看着湖心洁白的月牙,轻轻张口。
湖面上,两人的歌声仿佛随着流水起舞,一个空灵,一个冷漠:
郁郁少年郎,——清清井中月。
星目映碧波,——皓腕凝白雪。
箫韶醉梧桐,——吟歌引灵鹊。
浅夜客他乡,——深巷度佳节。
女孩顽皮看向身后少年,心里有些开心,感觉过去明明很长,明天其实还很远。她眼带笑意,噘着小嘴转过头来,空灵的歌声再次在夜空中响起:
仲夏流萤飞,——寒蝉声凄切。
相思望明月,——阴晴有圆缺。
寒蝉、凄切、阴晴、圆缺……女孩突然有些心急:
待女行笄礼!——少年已加冠。
还有重逢日?——再无年少时。
无恋复欢宵?——往事念不忘。
竹节勿抽芽!——一生终离殇。
今乡为故乡,——还乡须断肠。
莫忘清清月,——莫念少年郎。
当夜,少年离去,女孩儿嚎啕大哭,郑阁在她身边坐了一夜。两个孤单的身影并未因有人相伴而变得温暖。殷容就这样远远看着他们,等候次日清晨。月光无声照着三人,在湖中投下他们的影子。孤单无法分享,也难以疗伤,两颗破碎的心相遇,只能碰撞出一份连寂寞都冷却下来的凄然。
一直跟着女孩儿,走到有人看到她以后,郑阁这才转身离开,渴望能有个怀抱大哭一场。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但他感到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的无助,真实的寂寞,真实的心碎,真实得让人绝望。
他就在时光的碎片中无尽游走,走过停留在天地初开时的无姓小镇,走过云海苍茫的巍上学宫,走过花团锦簇的天来谷,走过辽阔幽远的西门不争湖;他还在走,走过妖兽环伺的东门长眠谷,走过落花流水的北冥风陵渡,走过郁郁葱葱的南门镇,走过暗无天日的神仙冢……走得心花怒放,走得虎虎生风,走得声泪俱下,走得寸断肝肠。
……
洞内,三人打闹一番,渐觉寒冷,于是匆匆生了堆火。慕容捷从怀中掏出一锭墨块,说一定要在凌征脸上画只乌龟。
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好像每一刻钟都绵延成好几个时辰,慕容捷和凌征无聊,两人就把一堆干柴削尖剔细,高高扬起抛在地上,再用手中细枝将它们一根根挑起来,打发时光。
唐源无心加入两人的游戏,他背对二人,摩挲着手中这寸余香,不知道该不该把它烧掉。犹豫一会儿,终究趁着俩人不注意,把那截香头丢进火堆。
一股红烟缭绕。
……
终于,他遇到一个能陪他说话的人。
“你怎么了?”在他看她的第一眼,她就问了这样一句话。
那个时候,他已走过千山,跨过万水,见过无尽岁月,看过人世变迁,可是当她对他说这句话开始,他就知道,过去一切苦难的时光,都不曾被自己辜负,生命中的所有美好,都将和她分享。
她住在湖边一个小屋,每天在林中舞蹈。之后两天,他们一起在田野间抓蝴蝶,手拉着手转圈,林荫下阳光黯淡,她旋转、起舞、双手在风中游弋、脚踏岁月尘嚣如敲一串快板……
“很难过吗?”天是傍晚,她又问他。
“怎么不说话?”她抿嘴笑了起来。
他也在笑,自从遇见她,他的笑容就没停下。
“你为什么总是笑啊?”她不笑了,表情很是认真,刻意得可爱。
可是忽然有人喊她:“画人。”
“哎,来了。”
远处那间屋子里,女子起身朝画面外走去。
于是身前的她也转身离开。
郑阁伸手去抓她,却再一次从指间错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郑阁感觉他又被尘世抛弃,落入那个早已熟悉却无比害怕的角落。只是直到此时,他怔怔看着对面屋子里那块镜子,镜中,映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深受岁月煎熬,她好像始终跟在他身后,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是两人错开了一段时光,所以始终见不到她身影。
湖心小岛,有人吹笛且歌:⑤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到乡翻似烂柯人……”郑阁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他摸着胸口——那颗早已不再跳动的心,大声质问自己:过去两天,他究竟在跟谁说话?一起捉蝴蝶的女子,面容究竟什么模样?天边浸染云霞的傍晚,阳光明媚的午后,竹林树下,他又是抓着谁的手转圈?
他泪湿双眼:“殷……容……?”
……
“别乱动,都画歪了!”慕容捷擦了一下凌征鼻尖上的墨水,一只王八栩栩如生趴在他脸上。
“够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凌征恶狠狠咬牙,真的好痒!
唐源不关心他们胡闹,独自守着躺在冰床上的两人,始终不露声色。从方才开始,他们的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
“小捷。”唐源轻声说。
慕容捷忙回头:“怎么了?”
“你过来。”他有些语塞。
凌征也伸手搓了搓脸,赶紧跟着走过来。
慕容捷手中毛笔忽然落地,两眼怔怔失神,“容姐姐,哭了……”
“郑阁这个混蛋!”她拔剑在手,作势要砍人。
“胡闹!”凌征一把抱住她腰防止她胡来,一边对唐源喊:“你也不拦着她!”
唐源对凌征摊了摊手,摇摇头,神情很是无奈,本想说自己无能为力,却忽然注意到殷容皱了皱眉,便对慕容捷说:“小捷,殷师姐醒了。”
话未说完,殷容已经睁开了眼睛,两眼通红,好像在梦中大哭一场。
慕容捷神情慌张,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自己能说什么,梦里两人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她张了张嘴,终究只是喊了声:“容姐姐……”
殷容也不拭泪,起身拉着她的手说:“我们走。”
慕容捷扭头对唐源望了望,眼神有些抱歉;唐源对她点点头,露出春风一般的温暖笑容。
凌征白了两人一眼,背转过身去看郑阁,有些诧异,因为他瞥见师兄的眼角,此时也有一滴泪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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