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桐庐人不见
“当年有一柄刀,曾在江湖上掀起无边的血海狂潮,可谁又能知道,这把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刀,刀身上会写着「小楼一夜听春雨」七个字。陆放翁泉下有知自己的诗会和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扯上关系,也不知会作何感慨……”
江闻望着手中三尺来长的宝刀,只见森森然青光激射,从指缝眼睫映照满室,而抬手略一斜看,森然冷光又变得吞吐不定、游离不休,仿佛随时能化作潜渊龙蛇,从刀身之上飞腾而出。
“我欲效前人故智,待到下山之时,找铁匠刻一句「依稀当年泪不干」上去,待到出刀想必有如雷神飞斩,所向披靡!”
说完这些,江闻便沧浪一声将宝刀归鞘,转身看向背后沉默不语的少年刀客,沉声说道,“知道你心里还没有我这个师父,但此事不打紧,为师清楚你想学什么就是了。”
武夷派空空荡荡通天殿内,只剩这两名相识甚浅的半路师徒,而殿内也不似其他门派,处处挂着写前人手书、祖师画像之类的摆件,反而穷苦寒酸得离奇,江闻最近也琢磨斟酌了许久,到底要不要把戴眼镜金庸的画像挂在正当中。
“胡斐,你可知方才的比斗,文定是何处输给你的吗?”
赫然被叫破本名的少年刀客并无波澜,模样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他的沉默又不同于小石头的单纯木讷,只是一种浓到化不开的冷酷与漠然。
见对方没有反应,江闻自顾自地说道,“先前你们的切磋,实则是平分秋色,只在最后一招时,文定生死一线起了杀心,这一点才是他输的地方,对此他也是心知肚明。”
恶人行善,被称作回头是岸;善人做恶,被称作自甘沉沦,洪文定的心境终究还是不够圆融,才会漏出这样的破绽。
更重要的是,而即便「天蚕神功」已经克制住了「秘传龙形拳」的流毒,但江闻还是在担心这些本不属于这世间的诡异武学,存在其他他未曾洞悉的缺陷,正因为如此,江闻需要洪文定的心境比常人更加坚韧、更加圆融、更加明彻才行。
但胡斐披散着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完全不在意江闻说什么,即便这句话中的逻辑曲折离奇、令人费解。
江闻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胡斐的心理问题远比想象的要大,他不怕弟子们满嘴歪理邪说,更不怕修得走火入魔,偏偏就担心这种自闭情绪,不懂得与外界沟通。
但对于这种事情,江闻也并非束手无策,他还可以用言传身教的方式,让胡斐有感于自己的君子如玉、泊然若水,用「君子剑」的魅力将他从深渊边缘拉扯回来。
“胡斐,用你的刀招朝我攻来。”
江闻不再赘言,起身傲立。
他单手擎着连鞘宝刀,并没有要拔刀出鞘的意思,而胡斐见状也心知肚明,只不过这次他的应对极为谨慎,主动将凋残老旧的黑貂裘脱在一边,露出一身精悍流畅的肌肉,并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柴刀。
此时大殿之中光线幽微,两人所处的空间也较为狭小,动起手来更倾向于短兵相接,不需要任何言语,胡斐擎刀已经向着江闻攻来,柴刀轻灵短小,自然出招也比之前更加迅速。
两人距离迅速接近,只见胡斐的左脚刚一落地,江闻便向左侧移出一步,飘渺无痕地于刹那间,偏斜化解了对方的攻势。
而胡斐并未停留,他下一处的步伐竟违反常理地朝着左侧提膝落足,仿佛醉汉走歪了道一般,似乎不仅没打算趁势追击,反而离江闻更远了一步。
但下一秒,胡斐身势中平地扣膝、掰足,如流水般丝滑地转过身来,转瞬便又挥出了一刀,直封住了江闻行进与躲闪的方位,黯淡刀锋擦着他的衣角掠过。
一击未中的胡斐仍未停歇,心神敛守自身中平,再次以违背常理的方位步走盘行,循环往复,宛如流水飞潜般轻灵飘逸,步步进逼,刀势更是咄咄逼人地围着江闻飞舞,虚室中一时间寒光闪烁、乱影重叠。
“不错,你的四象步法气定神闲,纷踏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处方位,腾挪间刚柔并济、明暗齐生,等闲之辈即便被你足膝一撞,恐怕都要横飞出去了。”
江闻连声夸奖道,原本飘逸轻盈的步法随着左脚尖一扣,也猛然踏顿在了地上,竟然如胡斐一般模样地步走盘行,循环往复。
只见他以胯带膝,以膝带足,趁胡斐正要从老阳入踏少阴时,便已经抢先一步占据该位,硬是逼停住了胡斐的四象步法。
然而四象步法步步为营、沉稳刚健,并不是靠着占据足位就能破解,太过自以为是反而会落入圈套陷井。
只见胡斐此时双目有神,连半空中的柴刀都来不及落下,双足已迅速占据老阳、老阴这两个对角方位,实腹畅胸地扭胯用劲,一股力道霎时从腿底腾起,瞬间打到了江闻的身上。
四象步法虽然单一,却深含相生相克之理,拳理上之中少不敌老、阴不敌阳,胡斐占据老阴老阳、江闻仓促间被挤入少阴少阳,故而胡斐的站位更适合发力运劲,当江闻察觉到一股趟劲陡升时,胡斐的扫劲暗藏便已将他推搡倒去了。
眼看双足即将离地,江闻却微微一笑。
只见他双脚忽然再度扣踵掰足、提膝落足,脚尖在电光石火间,猛然挤入了胡斐所占方位,后背紧挨在胡斐的肩膀,身体经受的跌荡横扫之力原样传出,竟然是再次施加在了胡斐的身上。
胡斐一时躲闪不及,踏于老阳的脚步仓猝间踩在了少阴之位,顿时变成了江闻脚踏老阳少阳、胡斐脚踩老阴少阴,在阴不敌阳之下,双脚顿时被抬升数寸,跌撞了出去。
“记住了,嫩胜于老。”
江闻脚踏四象运转如风,最后潇洒飘逸地站在了原地,双手下收于丹田如按浮木,缓缓说道。
“给你个机会,再来。”
胡斐收步转身,眼中显露出恍然之色,仍旧没有半句的言语,单刀直入地朝着江闻袭来。
而这次来袭看似简洁利落,然则虚实互用,柴刀横扫不过障眼之法,待到兵回刃转的时刻,才突然变为实招,只见胡斐单刀急回,刀柄瞬间便要敲在江闻腕上,而另一只手乃是刀中夹掌之法,从视线死角处,陡然朝着江闻猛击出一掌。
“这招‘怀中抱月’虽然行云流水,却太过拘泥于招式,作为刀招不够凶险,算作拳法又太过粗暴,不妥不妥……”
江闻作为拳法大家,自然瞬间看穿这骗过了洪文定的杀招,可这次他没有施展出其他武学,反而顺着胡斐的攻势或伸拳直击,或钩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夹腿,来来去去只十几招。
这些招数相比他从前施展的武功,非但谈不上精妙,甚至有些笨拙难看,胡斐拳法凌厉、迅捷无伦,江闻以慢打快、以静胜燥,竟能斗得拳刀并用的胡斐占不到半点上风。
“够了够了,看来迟胜于急的道理,你是完全不懂哦——还是施展你的刀法来看看吧。”
江闻有些不耐烦地推掌而出,化作一招毛手毛脚的伸臂直击,竟将胡斐所有巧妙的招式尽数破解,并将其推搡出去一个趔趄。
胡斐见一番攻势铩羽而归也不恼怒,但连番快攻消耗不少体力,精悍身躯之上已然有汗珠低落,胸口也正因喘息明显地起伏着,他眼神之中寒光闪动,只是略一调息便再次攻来。
这一次的胡斐再无任何保留,而随着精奇刀法的施展,江闻的话语也变得更加简洁。
柴刀侧锋出手,迎面便是势大力沉的一劈,江闻提起连鞘的冷月宝刀顺势格挡,胡斐却仍旧空胸紧背,两手微屈,先把刀背向外下方裂压,随后于间不容发之际,刀又向斜上方横扫,直至刀柄悬停在了江闻的左耳斜上方,才堪堪被阻住来势。
“好一个上步摘星刀!”
江闻眼中含笑,以一个刀花破去颓势尽显的杀招,随后左脚向前左方步去,右手刀外翻腕,双手以极具撕张力的姿势向上斜挑,竟然也是原封不动的一招「上步摘星刀」。
同样的招式在江闻手中,每一步都更缓更敛,由于刀在鞘中无刃可用,刀招自然不求以力碰力,势大力沉之下,即便胡斐已经用柴刀精确格挡,却还是被刀势推出了一步之外。
胡斐在重心受损后并未迟疑,迅速将双臂伸展保持平衡,侧身以展翅之功扭转腰胯,再度侧身肩撞而来。
这样的旋身随着一个向后顶肘的暗招,不同于寻常的横练横打,江闻刚刚闪过这顶肘一击,就见胡斐已在半空中极速旋身,闪电般地回身劈出一刀,竟然将肩肘之力全数凝聚在了一点!
他的身形左右旋转间忽前忽后、或远或近,让人极其难以防备,若是一招得手,便能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施刀刈颈,随后全身退去。
“鹞子翻身刀还不错,就是出刀的时机差了点。”
凛冽刀风已经压迫至江闻的耳边,吹乱了他的鬓边发丝,而他的应对之法也颇为奇诡,竟然同样的拔地而起。
江闻在算清了这一刀的运行轨迹,玄之又玄地从杀招之中逃脱后,转而也弓步前移腾空跃起,随着一腿绷直踢出,竟然以足代手地扭转把控住了重心,并且比双臂扭动的胡斐更加势沉速迅,右掌不动声色间从腋下向前探起,顺势便横出了冷月宝刀,迅捷而精准地停留在了胡斐的脖颈之上。
胡斐似乎没能从中反应过来,他的双眼微眯冷光凝视,迟疑片刻后才从杀招下逃离,随即又使出了对战洪文定之时,那套以守为攻,刚中有柔的狠辣招法,接连使用了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等等杀招。
然而这次,江闻却没有再假以颜色,反而是眉头紧皱地看着胡斐,随手也是同样的一套招式施展而出。
只见同样招式在江闻的手底,浑然洗脱了胡斐的狠辣疯魔,招招别出窠臼、不落俗尘,同样的招式下,「穿手藏刀」阴险狡诈、「进步连环刀」咄咄逼人、「缠身摘心刀」凶相毕露,瞬间抢攻而上将胡斐逼到了死路,随即以一招「倒卧虎怪蟒翻身」拔地而起,急急攻向了胡斐的要害之处。
冷月宝刀的珠光闪烁,直晃得他眼前一片朦胧不清,胡斐双目眯到了极致,生死存亡之间,身上又有一股邪戾凶蛮的气息扑面而来,登时以「八方藏刀式」占住了主位,刀气翻滚而出,猛然朝江闻反杀而来!
江闻只觉得眼前朦胧间,恍有一股大漠孤烟冲天直起,苍凉戈壁外有千余铁骑持槊奔杀而来,铁衣寒彻骨,甲光浮金鳞,顿时化作一团刀影纷飞、血雾弥漫的球状云体,不容分说地冲向了江闻。
胡斐此刻杀招全出,夺命催魂,但江闻清亮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了鲜明至极的失望之色。
“错了!以主凌客岂是待人之道,看我的吧!”
这一次的江闻似乎也不再留手,尚未出鞘的冷月宝刀如云出岫,缠、滑、绞、擦诸般招法齐出,亦虚亦实、亦阴亦阳,招法之中似乎有数之不尽的绵绵之力。
江闻的每一招都稍显迟缓收敛,仿佛端整严肃的敬香之客,正一步步地走进灵霄宝殿之中,然而在此消彼长连绵不绝之后,竟然就将胡斐所出的乱刀全数降服。
最后江闻的刀柄磕托在了胡斐手腕之上,再略一施压,胡斐握刀的双手纵然青筋暴起,奋起千钧的膂力,竟也无法再将这把柴刀抬起!
“胡家刀法一塌糊涂。”
胡斐看着江闻失望的眼神,青筋暴露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神色,满是不忿地斥道。
“若是我将刀谱拳经学齐,便绝不会逊色于你!”
江闻一巴掌拍在他乱糟糟头发的脑袋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笑话,你再这么练下去,就算给你一千本拳经、一万本刀谱,你也别想活着从我手底走脱!”
胡斐气得浑身起伏、气喘吁吁,倔强之意溢于言表,江闻也只能气急反笑,戏谑地评价道。
“天生邪恶的胡家小鬼,竟然能把阴阳相生、刚柔并济、好端端的一门胡家刀法,练成了一门「魔刀」。幸好遇上我有降魔手段,否则某日稍不注意,你恐怕要杀尽我武夷派满门了!”
江闻从未想过除了希夷武学之外,会有人将一门江湖武功,行差踏错地练至这等走火入魔的程度,偏偏此人还天资卓绝,即便跻身歧途也硬生闯出了一条险路。
但这也更让江闻担心,究竟传授他武学之人,是怎么样一个用意险恶之辈。
“说吧,这门武功是谁教你的?”
胡斐趴在冰冷青砖上扭动不休,最终才颓然放弃挣扎,依恋神色在眼中闪烁,缓缓看向了远处的残旧貂裘与江闻手中的宝刀。
“从没有人教过。手里只有一本残缺的秘籍,我自小只能靠自己修炼,直至平四叔透露那个男人现身广州,我才特意赶来的……”
江闻缓缓点头,这孩子愿意说出前因后果就是个好的开端,至于其他的细节可以以后慢慢探听,如今当务之急,还是用言语激起他更多的共鸣。
江闻拿出和刚才切磋时截然相反的耐心,缓缓听着胡斐用生涩的嗓音说着,不时点头微笑。
“貂裘和宝刀,都是平四叔赠你的吗?”
胡斐摇了摇头。
“平四叔不过是个烧火喂马的马弁,如何能够拿出这样的财物。平四叔说这些宝物,是早殒的娘亲留给我的……”
“……啥?”(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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