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将磨洗认前朝
如林横陈的尸骸早已败坏得不成形状,似人非人的模样带来的是一种源自心底本能的反感,深藏不知多少年月的恶臭尸气,更是熏得人两眼泫然。
经历变故之后,江闻已然能窥见深窖的底部,悬吊在半空中的江闻便不再迟疑,先是反手挥刀割断绳索,随后依靠轻功如大鸟般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同样栖身于群尸遗骸之间。
“法王、品照,你们俩的伤势如何!”
品照显然是被摔懵了,如今还瘫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幸好呼吸脉搏皆仍平稳,只能等他慢慢复原。而妙宝法王情况就比较糟糕,先前竭力救人无暇旁顾,导致一根朽烂的木刺不偏不倚地扎进他胁间,划破了肌肤血肉,幸好被发达的肌肉群与骨骼所挡下,才没有伤及腹部器官。
“无妨,小僧方才危急关头,以拙火瑜伽守御抵挡,伤势尚且无碍。”
拙火瑜伽便是藏地的拙火定,也是妙宝法王为人熟知、精修多年的《那若六法》之一,它以人体“宝瓶气”为基础,收摄微细命勤气趣入中脉,与江闻的内功修炼参差仿佛,传说要赤身裸体在雪山修炼,功力高深者可以让十米以内的积雪全部溶解,乃至能用脐眼内发出火,点燃佛前的灯盏。
江闻来到近前,发现对方果然是以拙火瑜伽抵消了跌落伤势,于是点穴止住对方的伤口流血,随后用僧袍捆扎住流血处避免感染,就算是匆匆急救完毕,妙宝法王也投来感激的目光。
“法王暂时不要用力,否则容易伤到内脏。哎,想不到法王如此用命,不然品照这次就凶多吉少了。”
江闻一边疗伤一边感慨着,先前如果任由品照这样跌落深窖,他可没有妙宝法王这般收发自如的横练功夫,结果一定是殒命当场。
妙宝法王的做法显然值得钦佩,毕竟在品照失足陷落的时候,在场还没有人知道下面多深,又会隐藏设伏着何等凶险的机关陷阱,这名年轻喇嘛拼命救援的时刻,必然是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可听完江闻的赞扬,妙宝法王却一边检查着腰间那顶金丝黑帽是否完好,惭愧不安地辩解道,
“江流儿施主谬赞了,小僧自从戴上这顶金刚黑帽,便决心要普渡天下之人,自然不能有所惜身……”
腰间的疼痛还在持续,妙宝法王原先圆满如佛像的面容也有所扭曲,但这样的疼痛似乎在救人的大喜乐面前被冲淡,因此继而涌现的,反是一股平静祥和的笑容。
江闻第一次在妙宝法王脸上,见到这般丰富而生动的表情,不禁也感叹眼前人向佛之心之坚定,恐怕不在世间任何一名释门弟子之下,原本对于藏地喇嘛的偏见也消融了许多。
“法王,江某如今愿意相信你是个好人了。”
江闻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缓缓摇头道,“你也别怪我多心,我实在是曾经被人坑骗过,又对喇嘛心有余悸,就怕又遇见一个无法无天的疯子,再拖着我要去见什么佛陀。”
妙宝法王哈哈一笑,似乎对于江闻的敞开心扉也由衷欣喜:“施主不必解释,世间机缘际遇本就不同。佛陀在世的时候以一音而说法,但听法之人的受用因恭敬情态、福报资粮不同,也会得出不同的结果,最终众生随类各得解。”
江闻忽然问道:“那么法王能否实话实说,有没有听说过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此人在藏地的地位恐怕不低,也先前曾经在清廷得到重用。”
菩提无分南北,和尚却分好坏,江闻这一路上碰见的高僧大德不少,邪门歪道也多,其中既有衍空这样杀人如麻的恶僧,也有妖僧客巴那样视人命为草芥的妖僧,江闻察其言观其行,此时干脆把实话都说出来,想知道妙宝法王到底值不值得信赖。
“客巴喇嘛?小僧曾经听堪布喇嘛听说过他,早年于我噶玛噶举派舍身出家,因行事离经叛道,后来又别投格鲁派去了。但这件事已经是铁蛇年间发生,换做汉地说法,就是崇祯十四年的事情了。”
妙宝法王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如实托出,江闻也一边迅速勘合自己所知的消息。
首先,崇祯十四年就是1641年,推算来说客巴和尚以二十岁出家,到去年武夷山闽越古城丧命时隔近二十年,因此年岁也就是四十上下,这与江闻所见的基本一致。
其次,客巴喇嘛一心像要“拜见”佛陀,临死前将胸口人皮绘卷扔给自己,希望将真实情况转交给他的师兄,从年纪上来看,客巴与妙宝法王相差二十岁,他出家时妙宝法王刚刚出生,也不像是会有关系的样子。
基于这上述两点,江闻基本能排除妙宝法王与客巴喇嘛沆瀣一气的可能,除非对方有意要诓骗自己,还敢拿命来做赌注取信。
“法王,我刚才有点没听清楚,你刚才说的是崇祯十四年,还是崇德六年呀?”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决定再试他一试,看看这个绝顶聪明的年轻法王会怎么应对。
1641年既是前明朱由检的崇祯十四年,也是后金皇太极的崇德六年,这个说法要是放在外面不小心弄混,怕是要被杀头的。
“江流儿施主,你可知这顶黑帽乃是永乐皇帝赐予的宝物?当初永乐皇帝得观世音菩萨启示,下旨召见五代法王。”
但令江闻没想到的是,妙宝法王在此事上却表现得颇为坚定,并且再次拿出了那顶黑帽。
“五代法王乘象一年方才抵达,率领僧众先后在灵谷寺和五台山设普度大斋,为已故的明太祖荐福,因此得封‘妙宝智慧佑国演教如来法王’,故此也有了‘黑帽法王’的称号,两代衍替之间,小僧自然应当以明为正朔。”
如此明目张胆的叛逆言论,出现在一名宗教领袖的口中,本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妙宝法王的语气神态都和平常无异,乃至于肢体语言也极力想要说服江闻也认可这个说法,从微表情上看,则完全没有虚伪做作的破绽。
江闻显得难以置信,好奇他是一直这么勇敢的吗,毕竟江闻所化名江流儿,明面上身份是靖南王耿家的门客,正儿八经的清庭人马。
若是按妙宝法王的说法,耿家追根溯源的话,是不是得自称左都督平辽总兵官毛文龙义子、大明登州参将耿仲明后代,让福建连夜打上大明旗帜才对?
玩笑归玩笑,江闻知道妙宝法王看似单纯,智慧却远超常人,既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流儿施主,小僧有一件事情一直无暇袒露。其实就在前夜,平西王府曾派人来密谈,邀小僧联手对付江施主,并承诺事后将小僧所求经文奉上。”
江闻冷冷一笑,在这种三方势力暗自角逐的形势下,谁能联络到更多力量、组建出更稳固同盟,谁就能碾压势弱的一方取胜。
只不过江闻有些疑惑,自己竟并未曾收到消息。身处悉檀寺中的平西王府早已被弘辩方丈命人监视,若不是凶徒点燃大火造乱,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掳走骆霜儿,真不知这夜到底是如何躲过眼线,与妙宝法王潜伏会面的。
——看来平西王府除了明面上的这些,暗处也还有人马在行动。
这就是平西王府与江湖势力最大的区别了。江湖势力但凡有三两把刀枪,就恨不得统统放在台面上供人道声恭喜久仰,可平西王府哪怕埋下了千军万马,也能够佯装波澜不惊引人入彀。
因此江湖高手看似风光无限,若是真的傻乎乎单枪匹马杀进王府,结果恐怕不会比李行合那千刀万剐好上多少,哪怕侥幸逃脱,平西王府也有无穷多的手段能够对付其身边的人,最终就会像洪熙官那样家破人亡、众叛亲离。
江闻是个善于吸取经验教训的人,从广州城伊始,他就明显察觉在这龙潭虎穴里,想要独身闯关已经变得力有未逮,若是行事之余还要分身去照顾弟子故人,这便显得更加捉襟见肘,处处会面临窘境。
从近处着眼,如悉檀寺中的情况,如果他能多找几个高手暗中保护,那么就算平西王府的高手再怎么上蹿下跳,最后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再从远处瞰去,面对着愈加云谲波诡的江湖武林和天下大势,江闻自己也很难再坚持小而精的行事路线,但他打心底里,又不希望武夷派变成其他那些乌泱泱的江湖帮派,于是些许抉择思索萦绕一直在他的心里,直到如今渐渐才显露出了端倪。
“所以法王此番随我前来,想必是知道《华严大忏经录》在我身上吧。”
妙宝法王双手合十点头称是,对自己的目的没有做额外掩饰,但是这样做的态度却让江闻又放心了些。
平西王府找他联手,肯定会告诉他经录被自己随身携带。妙宝法王此番完全可以和平西王府联手,在这次的事件里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一把
——要知道,多上这么一个武功令人不知深浅的藏地法王,江闻被人有心算无心,落败的概率无疑将大大增加。
可面对如此局势,妙宝法王显然是拒绝了平西王府投来的橄榄枝,在急难中选择站在江闻一侧扶危济困,乃至于从争斗中主动抽身,与江闻一同深入凶险万分的鸡足山阴救人。
这样的做法只会事倍功半,甚至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因此就算他目的是为了经录而来,过程中也没有采取一丝见不得人、要挟索要的手段,足以表明年轻喇嘛带着的浓浓善意,这就让江闻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恶感。
“哎,江流儿施主,平西王府带来的消息不仅如此。他们还名言平西王府即将出兵康藏,欲以西番兵燹逼小僧就犯,然而众本就生平等,小僧焉能为千人性命而夺一人之生理,如今随你躲入山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口中西番所指的就是康藏,妙宝法王告诉江闻,平西王府并不是上门单单好言相劝,他们向来用的是软硬兼施的手段,更在暗地里向妙宝法王表示,如果平西王府入滇平判、铲除异己的行为不顺利,很可能会选择向康藏用兵,如果再不乖乖配合,高原上恐怕会血流成河了。
云贵不宁则攻打青藏,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感觉平西王府像是失了智一样的操作。
妙宝法王对此没有解释更多,但江闻很清楚吴三桂这么做并不是在发疯。
早在顺治十六年,吴三桂来到云南后就有意图谋不轨,曾向洪承畴问“自固之策”,洪答:“不可使滇一日无事而已”,吴对此心领神会。
这两个王八蛋显然是把“养寇自重”的技术发扬光大了,吴三桂老狐狸也不像耿精忠那个傻小子,还需要江闻点播才能领悟妙计,因此早早就在物色周边的可用之“敌”。
早先的永历、李定国勉强可以算一个,但现在永历现已经被打到缅甸旅游去了,早就算不上心腹之敌,故而诚不足虑;而当地的丽江土知府木懿又是个聪明人,完全没有土皇帝该有的自觉,他在吴三桂来到当天“争先投诚”,次年被批准“仍袭土知府之职,管理原地方”,土人造反闹事也就无从谈起。
这两条路走不通,吴三桂就自然而然地把视线,投向了与云贵一线之隔的康藏之地。
所言“康”者系指边地,因此“康藏”一词可以用来泛指“藏”以外的边远地区,甚至也包括云南的藏族聚居区,这些地方与云南鸡犬相闻,居住区犬牙交互,一旦康藏出现什么变故,吴三桂自负“万里长城”,继续领兵镇守也就顺理成章了。
再阐发下去,江闻突然又想明白了为何妙宝法王会对明朝正朔的说法如此笃定不移。
要知道青藏高原纳入中原的统治版图,时间还得从元朝算起,由于那里地处偏僻自成一体,统治者便很聪明地利用了当地特殊的人文格局,委托藏密教派进行管理。
譬如妙宝法王头上这顶黑帽,就是当初明成祖皇帝与噶玛巴建立同盟的信物,类似于元朝皇帝与萨迦派(花教)建立的同盟,认可了噶玛噶举派(白教)的正统地位。
因此认可明庭就是证明自己,妙宝法王除非能得到清庭的再次加封,否则他们注定是斗不过新近崛起、得到蒙古主持的格鲁派(黄教)的。
自古藏地的政治格局与周边天竺、蒙古、中原、云贵息息相关,这也给了吴三桂挑拨战争的可乘之机。
早在明崇祯五年,因后金国的强势崛起,漠南的喀尔喀蒙古各部纷纷西迁。其中信奉白教的一部,跟随首领却图可汗“移牧”青海,打败了鞑靼蒙古土默特部,占据了整个青海。之后却图可汗就打算共同铲除黄教,夺取雪区的黄教寺产,在那年冬,却图可汗派他的儿子带着大队人马进入后藏,黄教扎什伦布寺岌岌可危。
为挽救格鲁派势力,黄教两大活佛领袖商定,派人远赴漠西,邀请信奉黄教的厄鲁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可汗率兵来藏,以救黄教于不灭,但这一救便一发不可收拾,从扶危济困变成长驱直入,先是击杀却图可汗,最终于明崇祯十四年,固始可汗率兵入藏,于第二年春打败原本藏巴可汗的军队,擒杀丹迥旺波,也结束了藏地属于的噶玛噶举派白教的时代,让妙宝法王一系就此失势,只能移居于康藏边区。
有此情势在前,吴三桂此时如果声称康藏造反起兵前往,可谓是一石三鸟之事。
首先,黄教不会对白教的领地有所姑息。那里就算打成白地一片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信奉白教的却图可汗当年清算黄教,背后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意思。
其次清,庭不会下旨调解两边的争端。当年漠南的喀尔喀蒙古各部纷纷西迁,就是因为与后金不睦,而且时至今日他们也没有上书臣服清庭,清庭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地号召“平息干戈”。
最后也重要的是,与康藏开战后戍边的功劳他吴三桂可以摘走,黑锅更有绝妙的人选可以背——譬如当代大理土知府木懿。
木懿这个人在吴三桂的眼中,属于绝对的脾气又臭又硬,脑子还狡猾无比。木懿明明怀有异心却迎风而倒,又在吴三桂入滇不肯交出权力,逼得老狐狸无从下口,只能先用盘外招软禁了他,企图令木家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联系前不久吴三桂诬陷木懿私通吐蕃,割让丽江的照可、你那等地,趁酒宴将他押赴省城囚禁,显然就是这一系列招数的先行铺垫,随后的动作更会是水到渠成毋庸置疑,真仗打起来,还能顺势将木懿砍了,彻底吞下丽江一地。
细思之后,江闻不得不再次感叹妙宝法王心思的单纯通透。
佛门“大天五事”之议,认为哪怕阿罗汉仍旧有“处非处疑”,也就是说即便证得了阿罗汉果之人,也会产生关于是非判断的疑惑。但妙宝法王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匆忙入局被人算计,竟还能在世俗惯用的鬼蜮伎俩面前,保持着如此中正冲和的态度,这点就着实令人赞叹。
“江某明白了,这次若能找到霜妹离开山谷,必定让法王讲经卷誊抄带走。”
江闻也是个真诚相待的人,只不过他属于久历江湖后的真诚,向来不惮于做个小人,在正人君子面前开条件的事情,也就做起来顺理成章了。
“多谢江流儿施主,小僧休息片刻已经无碍了,如今天色将晚,不如我们早些出发吧。”
此时品照终于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来到法王边上期期艾艾,妙宝法王听见江闻提的要求毫不在意,甚至因为得到承诺而欣喜,便以带伤之身主动提出了前行的建议。
江闻点点头,良心发现的主动嘱咐妙宝法王道:“法王路上一定要小心。我发现八仙剑客是被一名剑术精绝之人所杀,武功恐怕不在我之下,此人躲在山谷中鬼鬼祟祟,说明绝非易予之辈。”
以江闻的角度来看,妙宝法王虽然自称不懂武功,短时间展现出来的功夫,却已经包含且不仅限于沛然大力的释迦掷象功、抵御外伤冲击的拙火瑜伽,乃至还有超乎常人的眼力与心智,这些都是可以构成一名高手的要素。
只是敌暗我明前途未卜,鸡足山阴里又危机重重,江闻还是得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也好为将来突发情形做足打算。
“小僧明白。江施主,我们先找地方上去要紧。”
这处深窖离地少说有三四丈的高度,本就是一个深藏于地下的密室,天顶除了被品照误打误撞踏破的破口,并无另外的进出空间,四周墙壁也湿滑无比,无处着力。
江闻盯着头顶遥不可及的孔洞问道:“法王,你有没有办法把我扔起一丈高?”
妙宝法王哭笑不得地说道:“江流儿施主,你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小僧就算身体无伤恐怕也难以做到。”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此时深窖中的腐臭气息也消散了不少,三个人便联手搜索着这片堪称广大的地下区域,另寻更好的出入口。
在深窖的一处苔墙边,三人先是发现了一具破烂不堪的长木梯,斜跨长度正好能触及出口,再加之悬挂在并排铁钉上,应该原本就是用于出入深窖的梯子。只可惜在数百年的光阴侵蚀与内部腐败下,木梯已在潮湿异常的地下变成糟烂腐朽、一触即碎的木渣,还没等几人将其取下来就碎裂一地了。
“情况不妙啊。”
江闻在黑暗中幽幽感叹道,“像这样的地窖里,梯子根本没有收纳的必要,也没有收纳的可能,除非最后一个进入地窖的人,根本就没有打算出去过……”
几人继续搜索,很快如江闻所说,找见了一名盘着坐化为干尸的缁衣僧人,模样与满地缦布遮盖的死尸截然不同,赫然就是在生命的尽头挣扎着来到这里,最终坐化于一尊释迦摩尼佛像面前。
如今这尊铜佛像蒙尘已生满重锈,背后看去身形仍旧保持着袒露右肩、胸实身长、结跏趺坐于莲座上的威严模样,但转过方向,那本该双目低垂、略带笑意、显现出无边慈悲喜舍的面迹,此时竟然因铜锈无节制地盘结生长,如毁容般骤然狰狞,化为瞋恚可怖、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样。
品照小和尚被这巨大的反差吓得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天呐,这难道是佛祖发怒了吗?!”
这句话在他踏破鸡足山阴秘密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横亘在了心中。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绿色地狱里,悄然掩埋葬送了不计其数的和尚,让本该念佛参禅一心向善的人,以最惨烈的方式枕藉而死,也把象征涅槃圆满的舍利塔,变成了一种极具恐怖气息的未知图腾。
如今再驽钝的人也能看出来,地表那座四方炉子是火化僧人的“化骨场”,而地下这里是存放焚烧遗体的“藏尸窖”。
宋时鸡足山阴走向结局的场面在深窖冻结,当年惊鸿一瞥更已经展现在了他们眼前,这些前宋和尚们根本没有得到解脱,反而以惊人的速度死亡着,直至最后一个活着的和尚,茕茕孑立地看着满地疮痍,将自己和未来得及焚化的遗体彻底封在了幽暗的地下……
“阿弥陀佛……”
这次连妙宝法王都忍不住叹息出声,嘴里念动着藏文诸佛名号,缓缓伸出右手抚摸上这具干尸的颅顶,想要以藏密的方式为其证得解脱极乐,而这具垂坐佛前绝望而死的干尸,竟然在这样的轻微碰触下便忽然倒塌,灰飞烟灭成一地零碎的骸骨。
江闻捂着口鼻表示哀叹,却发现随着干尸坍碎一地,其座下竟然显露出一行扭曲歪斜但清晰可见的字迹,显然是无名僧人临死之前,在黑暗中以手指不停书写着地面,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留下来的遗言。
【不见我佛,不得解脱。】
深窖中又是深深的叹息。
这八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地面上,让原本该携带着毫光万丈的佛字,此时歪歪扭扭地残留在地面,仿佛一个扭曲变形、留给世人的刻骨问号。而这句本该充满祈祷与向往的箴言,却在眼前狰狞铜佛的注视下显得格外险恶,更像是一句风化剥蚀数百年,却仍旧无法消散的恶毒诅咒……
“哎,三界火宅,众苦煎迫,世间到底什么是解脱呢……”
这种悲壮诡异的环境影响心情,三人逐渐寡言少语,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胸中脑海,却不知该向谁发问,毕竟偌大禅林古刹的废墟之中,神佛的踪迹已经荡然无存,乃至于不如妙宝法王这个肉体凡胎更像是佛。
“你们快看,这后面好像还有东西!”
品照因妙宝法王受伤而心怀愧疚,主动积极地搜索着藏尸窖那些黑暗的空间,此时突然传来回话,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
江闻与妙宝法王穿过满地尸骸,终于来到了品照所在的方位,也在极度幽暗的光线之中,发觉一丝轻盈浅淡的颜色浮现,他们随即伸手前去触摸,察觉到的竟是一种润泽坚实质地,让人在浑噩地窖中神情也为之一爽。
品照自告奋勇地前去搬动,于是几人的视线中很快就显现出一尊发髻高耸,双目微闭的白玉塑像,呈身披纱衣法相端庄、神态优雅,如女子娴好的模样。
幽微地窖中,玉像如坐净绿水上,浮虚白光中,一睹其下万缘皆空,又如临水观影普照万物,神态端庄宁静慈祥,不悲不喜,竟然是一尊雕刻得极度细腻生动的水月观音像。
“前宋僧人一定是在临灭之前,把宝物都放入了这座地窖之中保存,否则单凭这尊水月观音像的价值就何止万金,不知会有多少人不惜性命地前来送死。”
江闻环视四周,这里除了满地狼藉的尸骸以外,还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残破佛像、法器。猜想当覆灭之日不可避免地来临时,前宋僧人深知已经无法保存经文典籍,只能把无数佛像都藏着这座深窖之中,选择保留住最后的、心念中的“佛”。
“可惜价值连城宝物也不过身外之物,咱们再往里面找找,或许有东西能帮我们出去。”
幽深广阔的藏尸窖中果然潜藏着无数佛宝,品照在黑暗中小心搜索着,生怕一不留神打破佛像造成损毁,但每次都只能找到些不堪再用的法器,正当他喘换好气要继续摸索时,却听见江闻一声略带喜色的“成了”,随后嗡嗡然和轰隆隆的声响就此起彼伏地在深窖中回荡起。
脸上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品照很快就看见江闻与妙宝法王正以肩抵手推的怪异姿势,艰难推动着一口庞大无比的的铜钟,从藏尸窖的深处缓缓走出来,也在身后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好家伙,想不到和尚们这么会过日子,连这么一口大钟都藏在地底下!”
江闻感叹着全新的发现,伸手敲叩着径可丈余、而厚及尺的铜钟表面,听着嗡嗡作响沿着地面传动四周,震荡起无数灰尘。
钟体表面本应铸有繁华富丽的诸多花纹,但此时早已因厚厚的铜锈侵蚀剥落,只剩下那径直贯通的一行铸钟文字,还能清晰无比地展现在表面,妙宝法王此时紧盯着钟身上这一行文字。
“维建极十二年岁在辛卯三月丁未朔廿四日庚午建铸……”
江闻念出这行文字讯息,随后有些疑惑地转头问向妙宝法王,“法王,这个‘建极’的年号是哪来的?历朝历代我都不记得有这样的年号呀,是我记漏了吗?”
妙宝法王从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向江闻解释道:“江流儿施主,自古年号更迭频繁,固然难以记叙,但这个年号施主不清楚,实属却情有可原。”
“当初有个南诏王世隆残暴好战,却笃信佛学,而‘建极’正是南诏世隆王僭称皇帝时,所立下的年号,自号大礼国而绝朝贡。难怪前宋僧人会把铜钟才在这里——这口大钟恐怕比这些寺庙来的都要古老,已然是前唐遗留下来的古物了!”
唐代大钟赫然出世,又似乎与南诏国王有所关联,江闻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意义,品照这样的九漏鱼更不可能有什么见解,于是几人决定先逃出藏尸洞才研究。
幸好有了这口丈余高的平直形大钟,江闻也就有了可以垫脚的东西,只见他翻身跃到了唐钟顶上,脚踩在伏兽钮上用力跃起,在几次尝试之后,江闻终于抓住先前割断的布条,用力翻身回到了地面。
当有一个人能回到地面,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鸡足山阴的密林中到处是藤蔓植物,江闻只消砍下几根编织成悬索放入洞中,他就能轻轻松松地另外两人都拽了上来。
“总算是逃出生天了。”
一番忙活之后,品照对着恍如隔世的密林感叹了一声,忽然抬头看向天上,紧接着就发出了一声疑问,“我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感觉天突然黑了下来?”
江闻刚才忙于救人,埋头折腾了几株香的时间,此时也终于有空看向被密密麻麻枝干遮蔽的天空,发觉林中光线确实骤然黯淡了不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兽正吞噬着日月的光辉,让妙宝法王眉头紧皱不能言语。
只有在三人不可能看见的高空视角,才能知道如今的鸡足山阴正在经历着什么诡异的事情,原本被山脊遮挡而产生的阴影笼罩,此时忽然变得浓黑深湛,仿佛时钟的指针快速走动般扩散,飞快地想要使这座山谷彻底陷落,完全不顾及悬在天边的夕阳还倾颓未沉。
更可怕的是流荡盘旋在山崖巅峰间的浓云,此时宛如接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正飞快地聚集在一处碰撞融合,形成宛如铅铁的深沉颜色,转瞬间就向山谷之中砸落而去,彻彻底底地遮蔽住残存天幕。
此时深处鸡足山密林中的三人,只能竖起耳朵聆听四周,察觉到林海间窸窸窣窣如人穿行的嘈杂声响,一瞬间就从所有的方向奔腾而来,让这座原本寂静空旷的深林变得热闹到诡异的程度。
密林之中再也无法安静下来,磅礴的雨点从几人头顶上摔落,疯狂击打着枝干叶片,似乎带着仇恨想要撕碎这个世界,随后怪异的光线化为淡红色充盈于视野,妖异古怪的疾风围着几人开始迅速旋转,发出宛如戏谑奸笑般的怪声。
“这里不对劲,你们看天上!”
江闻忽然抬头呼喊,另外两人也一同举头,突然发现漫天暴雨的天上,竟然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皎洁广阔的明月,以猩红色泽幽幽冷冷地照耀四方,并且诡异万分地在天幕上快速移动着!
“施主、法王,我们快跑吧!!!”
品照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江闻却擎刀在手双眼紧闭,纹丝不动地屹立于磅礴大雨之中,心中警觉提升到最强,不曾忽略任何一丝的风吹草动。
他抓着品照的胳膊传递勇气,方才紧闭的双眼此时猛然睁开,用一种无可耐的语气说道。
“跑?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我们还能往哪里跑……”
江闻话音刚落,一道突兀闪电就径直划破了天际,将参天古树击断在了不远处,耀眼的电光只照起一瞬间,但足以让几人的视线在那一刹那扩散到最远处,看清林间满是一具具干瘦嶙峋、宛如骷髅的身影耸立,头颅也被扭曲拉长,一层薄薄的人皮却还包裹在他们的身上,还有一些比雾气更轻薄淡漠的不祥白影,在原地疯狂旋转盘旋着。
“干麂子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随着干麂子破土而出,他们干瘪丑陋的诡异外形慢慢被大雨冲洗,一张张似被霉菌蚕食覆盖的诡异面孔突兀凝视着三人,宛如一株株向阳的扭曲植物,正投来渴望血肉温暖的残忍目光……
江闻转头看向品照,发觉他的双眼此时充满了绝望,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已经彻底击溃了他,方才言语的激烈其实只是心中期许的最后体现,他的身体早就没有一丝逃生的奢望,因为品照内心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这是……这是雾路游翠国……它找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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