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受伤(3)
那男人想就掏一块钱来了事,却是不行的,脏小孩依然将他的大腿紧紧地抱住。僵持了这么久,只给一块钱,小孩子当然不干了:是大人哦,那些学生哥哥可以给一块,大人不行,得要十块,谁叫他一开始,就想把小孩子当垃圾扔开呢!
这小孩子不说话,继续抱着他的裤腿,还尝试着想将提溜提溜地往下掉的鼻涕,往他裤子上挂。
男人立刻急的!
有些男人就会一块一块地继续把他的零钱清理出来,得以脱身。有些人不愿意,就骂小孩。小孩干脆哭起来,死死抓住,还往他衣服上蹭鼻涕,他更急了……
看这样的演出,挺过瘾,那真是,小孩子可以欺负大人,弱者可以让强者——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很体面却又很抠门的家伙——尴尬、着急、无可奈何。但是,看多了,心里很难受,好像我们在和大人比赛,看谁更卑鄙更无赖,更能死硬到底。
这种疯狂的游戏每天都在上演,它让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感到沮丧。
太阳晃着我的眼睛,漫长白天的灼热和明亮无处躲藏。
我把头低下去,深深地埋下去,额头抵着地,或者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睡觉。不断地,在一程又一程的时间里,做一个白日梦。
这,恐怕是我唯一的本事了。
16
我和雅克商量,让他在恰当的时候——金毛鼠吃饭或上洗手间,或者打盹的时候,把书包还给我,那样我就可以无牵挂地逃走。
他不愿意。他怕被惩罚。他撸起裤子,让我看腿上一个粉红的缎面疤,光滑,发亮,那是他刚落进老鼠窝时,被金毛鼠用烟头烫的。
他又说:“奥特曼,我不想你离开,自己去混。你是个人物,或者会成为一个人物,我不想没有好戏看。”
“你尽说些没用的话!”我气得说不出话。
不过,很快就有好戏看了,不是我,是他的。
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妇女,用报纸上的话说,就是中产阶级,或叫师奶的那种,连续几天,天天来给雅克送钱,出手大方。有天,她又来了,是和一个男人,她丈夫,一起来的。他们蹲下来,拉着雅克和阿黄的手,眼圈红红地,问这问那,一口一个“好可怜的孩子……”
他们向大家宣布,要收养这俩孩子,引来很多人围观。男人耐心告诉大家,他是潮州人,在此地开制衣厂。本来,他们是有孩子的,可是有次在高速公路出车祸,俩孩子都没了。他太太一直很伤心,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这俩孩子,跟他们的俩孩子真的很相像,他太太惦记得饭都吃不下了。正好,俩孩子没爹没妈,那么苦命……
可把金毛鼠急坏了。他不得不挺身站到人堆里去,伺机指挥雅克行动。
潮州人的演讲,和他太太的眼泪,非常恰当地搭配在一起,感动了所有路过的人。是啊,如果有人帮帮这两个可怜的孤儿,那多好啊!人们开始劝说两个可怜的孩子,接受好心人的帮助吧,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家。
金毛鼠一遍又一遍地捋自己头上那一撮黄发。他现身出来,说:“大姐,收养要先去民政局办手续的,你们还是先去办手续吧。”一边推他们走。
那夫妻俩表示,要去,得带俩孩子一起去,一次就把手续办好。这一来,热情的人们帮忙着,给两个孩子收拾收拾,让他们一起去民政局。这一忙,就出问题了。有人喊:“不对,这医院的证明是假的!”
大家仔细看那些证明。
又有人喊:“殡仪馆的证明也是假的!”
“看看他们的学生证!”有人建议。
雅克窘的,两条瘦竹竿腿抖得都要跳霹雳舞了。
金毛鼠急忙给雅克和阿黄使眼色。我乘乱,去雅克背上拉我的书包。我的心砰砰跳起来,只有书包拿到手,我就跑掉。但我刚够着书包带子,手臂上就被金毛鼠狠狠打了一下,痛得我头上冒汗,手臂无力地垂下来,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断了一样。
雅克和阿黄分头钻出人群,逃跑了。大家开始批评俩孩子,俩孩子都不见了,他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指责这恶劣的社会现象。
17
晚上,我把整个过程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大家听。
嫌不过瘾,我干脆指挥他们表演起来,我扮演师奶,另一个小孩扮潮州人,我们在雅克和阿黄面前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又站起来,对他们说话、提问。我只要一蹩着声音说“好可怜的孩子”,就会引来大家的哈哈大笑。我们问什么,他俩就得回答什么。可是,有些时候,我们并不问老一套,会换些新花样,结果他们的回答就牛头不对马嘴,把大家笑惨了。
我们打算每天晚上都表演一次,我把节目做些改进。比如说,当“潮州人”说:“老婆,这两个孩子的证明是假的啊。”我就跟着说:“这事可大了!”
“潮州人”又说:“哎,老婆,这俩孩子好像有一个也是假的,别是人手不够,老板亲自装的啊?”我就上去摸摸雅克的喉结,说:“果然是个老头啊,是金毛鼠那家伙啊!”阿黄就得喊一声 “妈呀!”吓晕在地上。然后,大家一拥而上,揍雅克的尖屁股,一边骂:“打死你!打死你个坑害小孩的臭老鼠!”
雅克很会演这个,他总是让背先着地,然后屁股翘起,来一个大翻转。小孩子们笑得流泪,在揍雅克一通之后,一个个都翻起筋斗来。
连续演了几个晚上之后,雅克就不太乐意了。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对付不了金毛鼠,就拿我当沙包。我这屁股都疼了,还真打呢。不行,这游戏规则得重新订,我可不能替那家伙挨打。”
雅克说的有道理。而且,雅克的确聪明,很快拿出了一个很棒的方案:大家动手,做一个象征金毛鼠的沙包。
做沙包得有许多材料,比如说包装皮,是布的好呢,还是——当然最好是皮子,但找到皮子的可能性不大。还有,沙子也不好弄。
在沙包做好之前,大家轮流当那个挨揍的金毛鼠,我们划剪刀锤子布,确定了每个人的排期。
18
有个晚上,我们正在演出,金毛鼠不吱声地开门进来。
他抱着手看一会,上前来拧我的耳朵:“我他妈的就知道是你搞的鬼!”
“老板,这不可能啊,难道你会以为,我跟潮州人是一伙的?”
他一脚将我踹倒:“没什么可解释,也不用解释,你他妈的一直想逃跑,以为我不知道?老子今天要杀一儆百,大家看好,想逃跑是个什么下场!”
他把我拖过去,按在地上狠揍,往我肚子上踢一脚,我立刻疼得半天喘不上一口气。紧跟着,他又给了我的脑袋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他是真想往死里打了。
我想拼尽吃奶的力气哭喊,可是,我喊不出来了。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脑子里嗡嗡的,好像有一万只金龟子在里面旋转……
我从天空里掉下来了,从树上摔下来了……
我猜,我大概已经成了一团泥土,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虫——春天的时候,你翻开那些树下的石头,就可以看见白色的虫,没有嘴巴,没有眼睛,但它会在失去黑暗和泥土的温暖之后,卷曲起来……我就是那样的虫,叫不出声。
有些地方很疼,很多地方麻木,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身体已经没有感觉……但我的心脏在跳,在疼痛中微弱地跳动……我气息微弱,已经没有呼吸的力气……
很久很久,我听见很多小孩子的哭声,是我的伙伴们,他们在哇哇大哭。
金毛鼠最后说:“你他妈的再不出力,我整死你!”
之后,四周安静下来了,我掉下去,掉进黑暗中,软绵绵地,像一团吸饱了墨水的棉花,掉下去……
很久很久,我才知道自己是躺在地上,还在喘息。
雅克把我拖到有光的地方。一点点微弱的光,也叫我的眼睛疼起来。
“奥特曼!奥特曼!你没死吧?”
我无力回答。
“全都瘀了啊。”他大声说。
小孩子们全围上来,他们的脸就在我跟前。我想哭,没力气,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流过太阳穴,流进头发里。
“把他放地上!”是阿黄的声音,“放地上,采地气,他就能活!”
他们听他的,把我在冰凉的地上摊开,把我的手掌按紧灰尘很厚的地面。
“看看明天,他能不能活过来。他们这种人打人都是往死里打的,外表一般看不出来,全是内伤,听说被打之后,躺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能够说话了。我说:“渴……”声音很小,但他们都听见了。他们一直围着我,一张张苍白的小脸,有的还挂着没干的泪水。
阿黄抽着鼻子说:“奥特曼,我帮你的,你知道不?”
我声音微弱:“谢谢。”
“你咋帮奥特曼了?”
“我踢了金毛鼠一脚!”
“谢谢。”
雅克说:“太突然了,我们太窝囊了,否则,大家一齐上,我不相信打不过他!”
我的喉咙很痛。我费力地说:“对,我们要、一齐、行动……”
雅克又说:“以后出去,得想法弄一把小刀藏身上,如果他再打人,就杀死他!行不行,奥特曼?”
“我怕血。”
“如果他真要整死你呢?”
我突然产生了勇气,用尽力气说:“杀死他!”
“杀死他!”他们一齐喊。他们的声音,在我耳朵里留下模糊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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