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讳莫
半昏半醒的,隐隐约约,日番谷似乎听到谁在一叠声地喊人。
……好吵。
他心想,拧着眉头,努力地睁开一丝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一张橘发少女的脸。
“哎哎哎,楼兰楼兰,他醒了他醒了。”
乱菊这两天没事老围着男孩转悠,看人看得比楼兰勤快得多。这边才有动静,她就注意到了,咋和楼兰咋呼呼,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她捡的。
可楼兰压根没搭理乱菊,她扣着大氅兜帽揣着手,套着足袋的脚踩着地,人往后直挺挺地靠着墙,脸微微侧向着窗户,只肯给乱菊留出一只高深莫测的下巴。
又见男孩艰难地睁着眼,半迷糊半警惕地看着自己,目光并不是十分友好,乱菊笑了笑,主动问他:“你都睡好久啦,身体怎么样,坐得起来吗?”
被窝里是暖和的,日番谷却觉得自己的四肢却僵冷得厉害,试探着动了动手指,感觉跟死过一遍似的,全身肌肉又僵又麻,完全不受控制。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开口却是沙哑的干咳,喉咙里呛着铁锈似的血味。
乱菊俯身托着男孩的背,帮着他坐起身,又给他喂了点水。
润了润喉咙,日番谷稍微好受些,他轻轻推开水杯,看着乱菊,依旧皱着眉,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谁?这是哪?”
“我的话是松本乱菊,这里的话是我家,”顿了顿,乱菊瞥眼不为所动的某人,嘴角一勾,意有所指地说,“不过别误会,不是我救你……”
楼兰:“闭嘴。”
“不是我救你的,”被打断乱菊也面不改色,还冲楼兰的后脑勺努嘴,偷偷扮鬼脸,“喏,那边那个,穿氅衣一身乌鸦黑的,楼兰,她才是,休养好了记得和人说‘谢谢’。”
楼兰闭了闭眼,干脆彻底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乱菊翻翻眼皮,心说,装。
日番谷看了眼被氅衣罩严实的背影,又看了眼五官乱飞的乱菊,目光闪了闪,没吭声。
乱菊朝男孩微笑,尽量让自己看着更慈祥,可惜平时坏水揣太多,显得更不可靠,笑成不怀好意的“狼外婆”:“哎呀没事,我俩不是坏人,楼兰你去,装点粥。”
“你去,”楼兰说,“我很累。”
“行,我去就我去,”乱菊咬着后槽牙,用力憋屈出满脸“慈祥”,温声问,“你自己可以坐稳么?”
用手支着褥子,日番谷谨慎地小幅度点头,莫名从乱菊的笑脸里读取出“忍辱负重”。
粥已经在锅上煨很久了,软烂但不粘稠,看不出颗粒的米静静地飘在碗里,煮成半透明的藕粉质地。乱菊端着粥,舀大半勺,晾了晾,微微放凉后送到男孩嘴唇边。
日番谷犹豫一会,小声道了谢,就着勺子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暖了一会,才咽下去。
不知道是因为煮得实在软烂,还是因为掺进了糖,刚进嘴就能尝到很淡甜,含了一会就更明显了。
在流魂街,“甜”是奢侈的概念。微烫的甜糯的温度顺着舌根缓缓滑进食道,慢腾腾地暖起了腑脏,死过一次的麻木感官迟钝地活转过来,触碰到了鲜活的疼和烫。
他短促地“嘶”了声,立刻咬着嘴唇,轻轻地忍住了,他顿了顿,又抿口粥,这才发觉手边有什么东西在发热,手在被子里摸索着找了找,碰到一块薄而硬的东西,像块牌子。
他摸出手里的牌子,看了一眼,是块白润的石头,顺手摊给乱菊看:“这是什么?”
乱菊耸耸肩表示遗憾的无知:“楼兰?”
楼兰没回头,好像背后长眼睛:“鬼道。”
“哦,”乱菊牌翻译器解释,手指比比划划,“封了鬼道的小东西,取暖用的。”
日番谷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乱菊:“你是刚到流魂街么?还记不记得发生什么?”
“可能是吧,之前……”男孩低头沉默着,像在思考,目光透过澄清的虹膜明晃晃地微晃,最后轻轻摇头,“不记得什么。”
乱菊不疑有他:“那名字呢?有名字吗?”
“有,”这次日番谷点头,“日番谷冬狮郎。”
乱菊的余光似乎瞥到氅衣的袍角动了动,细长柔软的毛绒跟着晃悠。
“冬狮郎啊,听着就是个冬天里的孩子,”乱菊顿了顿,又笑了起来,“挺好的名字,很衬你。”
之后乱菊不再说话,日番谷乐得清静,随意地打量起周遭环境。
木头搭的屋,方方正正一间室,用帘子隔出了厨房和卧室。返潮发霉的木料看着有年头了,至少比身边少女看上去的年龄古旧许多。正对面的窗户只糊着层很薄的窗纸,但房间里出人意料地干燥温暖,暖得人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除了米粥香,空气里还漂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苦气,依稀是什么药。
日番谷又皱了皱眉,轻轻嗅了嗅,心里似乎浮起古怪的缅怀,虚晃了一圈,又沉了下去,浮光掠影那样倏忽,只来得及抓住惊鸿一瞥的残印。
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拿指尖举重若轻地勾起他的本能,捻出一绺神魂。
还挺……好闻的?
冬狮郎回过神,摁下心里芜杂的念头,冲乱菊摇摇头,表示够了:“谢谢,现在还在下雪么?”
“雪大概是停了,”听这话乱菊一愣,没忍住,眼神又往楼兰那瞟,试探问,“你,就走呀?”
日番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平淡地看着乱菊。
乱菊舔了舔嘴唇,心里腹诽挺好看的小男孩,怎么跟猫一样,警惕心这么重,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我们俩真不是坏人,你身体还没好,就算有事,也休养好了再说嘛。”
日番谷沉默地看向窗外,薄薄的窗纸依稀渗出雪光:“……我没什么事。”
“那就先留在这里咯,你是不知道,”乱菊接着劝,长吁短叹的,比现世里说书的秀才还夸张,“你昏迷的这几天,楼兰她……咦——”
谁也没看清楼兰是什么动的,她人就忽然站在乱菊背后,手里捧着一碗药就只能抬起腿,脚尖轻轻蹭了蹭乱菊腰上的痒痒肉。
“我闭嘴闭嘴闭嘴!!!”被偷袭要害,乱菊哆嗦着闪开,一边举手投降,一边居然还有心情冲日番谷挤眉弄眼,“看她还不让我说,小东西害羞的。”
楼兰无言以对,飞快瞄眼日番谷无奈咽下脏话,温柔喷出一句:“闭嘴”。
日番谷:“……”
墨色的氅衣密不透风地罩着底下细薄的人形,楼兰屈膝跪坐,脸微微垂着,仿佛没感受到日番谷探究的视线,自顾自搅凉手里那碗苦褐色的草药汁。
看楼兰的架势,是不介意摆弄手里的药汁摆弄到地老天荒,日番谷只好主动开口:“你叫楼兰?”
楼兰:“嗯。”
日番谷:“为什么救我?”
“嗯?”楼兰把药碗往日番谷的方向一推,听不见似的,半命令的口吻,“喝了。”
日番谷皱眉嗅了嗅,鼻尖萦绕着比空气里浓郁许多的苦味。
他看眼楼兰:“不要。”
楼兰仍旧端着碗,运了运气,低声说:“你在……雪地里受冻太久了,身体还没好,不尽早治容易留隐患。”
顿了顿,她把药碗,往日番谷鼻尖下推了推,“喝了吧,驱寒,加挺多甘草了,已经不太苦了。”
日番谷的记忆停留在跑出村舍、躲在岩石背后的时候,出于对其他活人的不信任,本能抗拒颜色可疑来路不明的东西入口
他反问:“我什么时候说我怕苦?”
楼兰:“那就喝了。”
日番谷没出声拒绝,也没接过药盏,沉默半晌,拗不过楼兰,开口问:“为什么救我?”
“看见了就救了,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楼兰不耐烦起来,“哪那么多问题,喝药。”
“多谢,不用,”日番谷不为所动,“不劳费心,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楼兰把手里的汤匙一搁,伸手摁住日番谷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气极反笑,“哟,还怪我多管闲事了?
“没这个意思,”日番谷没看楼兰,语气淡淡的,没什么不耐烦,“但确实和你没什么关系。”
“……你在流魂街还有亲人么?”楼兰压着火,“离开这里就是找死!”
“这好像和你没关系?”顿了顿,日番谷反问,“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亲人?”
楼兰:“……”
她没再听清日番谷之后说了什么,满心郁气被两个“没关系”给燎着了,火气止不住地往头顶蹿,还不方便明着撒火,只好在不为人知地炸得她自己头晕耳鸣。
蒸发的理智让她几乎口想不择言,想摔了碗指着鼻子质问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这条命,是废多大劲,好不容易才保下的;知不知道她为的几天等了两百年,知不知道我他妈的想你快想、疯、了?
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没关系?
楼兰松开牙关,用力抿住嘴,后知后觉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刚刚忍太狠,没留意,差不多咬下了半个舌头。
乱菊刚开始端着看戏心态,喜滋滋蹲在一边拾乐呵。平时楼兰跟她互呛,是怎么高贵冷艳爱答不理怎么来,还是头一次见楼兰被几句堵得有口无言的。
你也有今天。
直到见楼兰浑身哆嗦,好半天没接上话,才发觉楼兰是真被气狠了。
乱菊是没觉得日番谷说得有多过分——最多是个疑心病太重的小孩子——奓着胆子凑去打圆场,“那什么,冬狮郎,楼兰她最近确实,不太正常,她平时其实……”
“我以前,居然还觉得,你俩不太像。”
哑然半晌,楼兰轻声打断乱菊,也可能压根没注意耳边有人在编排自己坏话。她满嘴的血腥味,约莫被气糊涂了,叹息时尾音居然勾带出微末稀罕的笑意:“一个两个,一模一样牛脾气。”
别说日番谷,乱菊也愣住了,不明所以的两人一同看向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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