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不可忆
景澜今年七岁了,别看他的年纪虽不大,却是九天门大护法的首徒。
每日卯时,景澜都要带着师弟们晨起练功。
这天晨功结束后,景澜和往常一样去给师父请安。他将小木剑背在身后,一路小跑地来到三昧草堂。
景澜站在门外理了理衣冠,这才抬手敲了敲门。直到门内响起一声:“进。”他才推门走进屋去。
延清今日起得晚了些,还未来得及更衣。景澜来到延清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师父晨安。”
“慢点走,瞧你跑得一身汗。”延清喝了口茶,仰头漱了漱口,问道:“今日功课完成得如何。”
景澜接过延清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又递上一条干净的帕子,这才说道:“已将师父昨日交代的全数完成。”
“好孩子。”延清用帕子擦了把脸,起身来到纱屏后开始更衣:“早膳后你带师弟们背诵昨日六相宫讲经的内容,我一会儿回来要堂测。”
景澜问道:“师父今日要出去吗?”
延清在屏风后说道:“是啊,门主召见。”
景澜看着延清屏风上的倒影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般说道:“师父,我能一同前往吗。”
延清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伸手摸了摸景澜的头,温声说道:“门主近日教务缠身,咱们先不要去触他的霉头。”说着延清往景澜的手心里塞了一颗糖:“待到合适的时候,我再带你去见他。”
待景澜离开之后,延清幽幽叹了口气。如今在这迦楼山之上,林晋桓最不愿见的人应该就是景澜。
景澜就是四年前薛遥从莲息堂里救下来的那个孩子。后来林晋桓虽一度要杀了他,但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让延清回去将男孩带了出来。
孩子救回来之后就被林晋桓扔在了朝山堂,几天几夜不闻不问。延清实在看不过眼,只好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带回来自己抚养,取名景澜。
那个时候迦楼山上人人都对景澜喊打喊杀,在林晋桓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拿景澜大做文章煽风点火的门人后,景澜一事便再也无人敢置喙。
延清走进清心堂的时候,林晋桓早已起身。自从九天门从朝廷手中重新夺回迦楼山之后,林晋桓便一直独自住在这里。
林晋桓亲自取了一碟茶点放在延清面前,延清总算忍不住说道:“堂堂一个门主,长期居于客室,身边又没有留人伺候,这成何体统。”说着他抢下林晋桓手里的壶,自己动手将面前的杯子斟满,嘴里不忘念叨道:“你说你是何苦,到底是六相宫不够气派,还是朝山堂不够宽敞。”
林晋桓睨了延清一眼,说道:“小点声儿,这两句话您来回念叨了几百遍了,还没烦呐?”
延清闻言,探头看了一眼内室,又凑到林晋桓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怎么?他还在睡?”
那素色的薄纱之后便是林晋桓的寝室,此时内室中仍旧点着灯,淡淡的香气从帘子后飘来,萦绕在延清鼻尖。
林晋桓像看傻子似的白了延清一眼,说道:“说什么傻话,他早就死了。”
亏你知道他早就死了。延清自讨没趣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心里庆幸地想着:看来还没疯。
三年前林晋桓下令将迦楼山上归降的朱雀骑兵士全数屠杀,一个活口也不留。大火在那堆成山的尸骸上连续烧了半个多月,都未能将那些尸骨烧尽。
薛遥的尸体也被随意地扔在一片空地之上,等待着同其余尸骸一同焚烧。这天夜里,值夜的小弟子刚将火把点起,就见他们的新任门主从天而降,一阵风似的将薛遥那具满是血污的尸首带走了。
彼时林晋桓刚刚接任教主之位,门里动荡不安,百废待兴。白天里他忙于肃清门派重整教务。夜里他便独自回到清心堂,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后来延清听闻此事,放心不下林晋桓,和晋仪两人偷摸着在清心堂外蹲了好几夜的墙根。
二人忙活几天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又见林晋桓白日里杀伐决断,表现得一切如常。无人敢出言劝说,最后只得由着他去。
后来林晋桓请巫医谷的秦柳霜来了几趟迦楼山,沾了秦柳霜的光延清在清心堂见过薛遥几次。许是因为关山玉在薛遥的内府之中的缘故,那尸体竟数年不腐不朽,宛若只是陷入沉睡。
“今天找你来是有事相商。”林晋桓淡淡地开开口说道。
延清回过神,他想了想说道:“可是因为渝北分坛坛主丁琦被害一事?”
“正是。”林晋桓说道:“此事并没有渝北那边报回来的那么简单,你我需得亲自走一趟。”
延清了然道:“何时出发?”
林晋桓道:“明日一早。”
“明白了。”延清说道:“我去准备。”
二人又商量了一些教务后,延清想起弟子们还在等着他回去授课,便提出告辞。延清临走前说道:“最近倒是听闻一件趣事,你可还记得季宁?”
“长生宫的季宫主。”林晋桓笑了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那明月清风般的人物,九州之上谁人不知。”
“季宁当日在莲息堂里被净明和尚废了内力之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又唬得这和尚将他们一行人救下了山。”延清说道:“他下山之后,先是苦修佛法,接着又是博施济众,最后在小长安寺门前长跪谢罪,就这么一来而去,竟被净明引为知己。”
林晋桓听完说道:“没想到这和尚也是一个好忽悠的。”
延清忧心忡忡地说道:“四年前四大家族在莲息堂受挫,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若小长安寺也同他们沆瀣一气,恐对我们不利。”
“先前的那一战,无论是仙门百家还是朝廷都元气大伤,短期内都不会再敢打迦楼山的主意。”林晋桓顿了顿,继续说道:“晋仪早已修复了山下的阵法,她虽比不上温长老,但对付这些酒囊饭袋绰绰有余。至于净明那老和尚,我打赌他不会再淌这趟浑水。”
延清暂时放下心来,离开前他又偷偷打量了一眼内室,这才推门出去。
第二天一早,林晋桓与延清便启程离开迦楼山。丁琦的事虽有蹊跷,但林晋桓亲自出马,处理的还算顺利。十日之后二人便启程回九天门。
在回程的路上延清收到了晋仪的传书,他坐在马上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惊得险些从马上掉了下来。
林晋桓从延清手里接过信,低头草草地看了一眼,便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先行赶回了迦楼山。
晋仪在信上说道,九天门在林朝时期就担任长使的施展鹏突然叛乱,深夜造反欲趁林晋桓根基不稳之时夺门主之位,所幸被司徒坤及时发现当场击杀。施展鹏此人虽已伏诛,但迦楼山上多处被其纵火焚毁,其中就包括林晋桓长居的清心堂。
清心堂早已烧成灰烬,薛遥的尸首不翼而飞。
当天夜里林晋桓就回到了迦楼山,他站在清心堂的一片废墟之前,内心平静地可怕,宛若一潭死水。
这三年来林晋桓常常回忆起薛遥死的那一日,那天发生的每件事他都记忆犹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拔刀捅向薛遥时,自己的心里究竟在想的是什么。
是恨吗?是,但又不全是。
此刻他望着烧成一片焦土的清心堂,过去的记忆汹涌而来,他终于想起了一切。
当时他心里有一个念头:
不能再爱他了。
-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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