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在路上行了七八日,眼看就离应州近了,然越往南,这天儿便愈发热起来。碧芜坐在马车上,倚着车壁,任由银铃摇扇子替自己扇风。
“姑娘,还闷吗?”银铃问道。
碧芜摇了摇头,“好多了,辛苦你了。”
可惜这身体的闷热好解,心里的烦闷却是难消。
她伸手撩开车帘一角,便见前头队伍中,骑着马,背影格外挺拔出挑的男人。
那人像是能感受到她的视线,下一刻身子微转,显然是要回过头来看。
碧芜心口一慌,忙伸手将帘子给压下来,旋即耷拉下双肩,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知她那兄长担忧自己,却没想到他居然会托誉王顺路送她,殊不知这位誉王才是她如今最最不想见之人。
打重生回来,碧芜便觉着,或许老天爷是帮着自己的,可一而再再而三与誉王偶遇后,她又不免生了怀疑。
尤其是应州一行出现这样的变故,碧芜更觉得老天爷莫不是在耍她。
她头疼地揉了揉脑袋,便听银钩道:“看这天儿阴沉沉的,像是快下雨了,雨前闷热,难免身子不适,待雨落完,姑娘想是会觉得舒服些。”
银钩话音方落,就听豆大的雨滴落在车身上发出嗒嗒的声音,雨势很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大起来,四面八方密密地砸在马车上,巨大的响动似利剑一般要将车厢砍个粉碎。
外头的马蹄声渐弱,马车行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嘈杂的雨声里,碧芜仿若听见萧鸿泽派来保护她的昌平军将士刘翼喊道:“誉王殿下,雨这么大怕是不能赶路了。”
誉王浑身亦被淋得透湿,他接过侍从递来的蓑衣披上,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问:“离最近的驿馆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十里路,但恐怕不能再走了。”刘翼担心誉王赶路心切,又道,“这段路本就难行,现在道路泥泞,就怕马车车轮一不小心深陷进去。属下等人奉安国公之命护送二姑娘,必须考虑到二姑娘安危,还请殿下慎重。”
他话音未落,誉王已唤来几名贴身侍卫吩咐道:“去附近查探查探,可有落脚避雨的地方。”
几名侍卫应声散去,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有人回来禀,说半里外恰好有一个废弃的破庙,大殿还算完整,正好可以让众人容身。
誉王便让那侍卫领路,一行人往破庙的方向去了。
破庙前的道路狭窄,马车驶不进去,等雨稍微小些,碧芜才由银铃银钩撑着伞疾步入了庙中。
虽是步子快,但架不住这滂沱大雨,浑身仍是湿得厉害。银铃忙取出了厚外袍匆匆给碧芜裹上,唯恐她受寒。
誉王的几个侍卫、安国公府的三五家仆及昌平军将士都在破庙的正殿歇了脚。碧芜和银铃银钩则单独睡在破庙后院的一个小间。
萧老夫人为她带来的那些东西终是派上了用场,银铃银钩将小间打扫布置了一番,也勉强能住人。
碧芜倒是对住得好不好不大在乎,毕竟从前也是吃过苦的,换下湿衣后,只匆匆吩咐银铃遣人去多煮些姜汤,分给众人驱驱寒。
外头的雨仍是下个不停,就像是天漏了一个洞,引得天河水倾泻而下。
直到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屋顶上的动静才逐渐小下去,这场雨总算是下累了。
碧芜用了几口晚膳,就早早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躺下,然翻来覆去却是怎也睡不熟。
直到窗外的雨声再也听不见了,反有虫鸣此起彼伏愈发聒噪起来。碧芜才忍不住起了身,看了眼铺了被褥躺在地上的银铃银钩,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她幽着步子入了大殿,便见众人三五成群地躺在一块儿,习武之人警觉,本倚着柱子的刘翼察觉动静,倏然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碧芜被他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旋即冲他笑了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睡,自己只是出去走走。
刘翼不放心,抱起剑,本欲跟出去,但突然想到什么,起了一半的身子又缓缓落了回去。
大殿外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庭中积水空明,倒映出一轮澄澈皎洁的圆月来。
雨后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碧芜深吸了一口,凉意裹挟着草木香窜入五脏六腑,使她登时神清气爽。
然心情还未好多久,她便倏然瞥见那虬枝错节的青檀树下,立着的一人。
许是听见动静,那人折身负手看来。
碧芜下意识想退,但还是忍住了,应州一行,她已竭力避开他,吃喝都在马车上,入了客栈也几乎不踏出门,不到万不得已不与他见面。
可今日迎头撞上了,若再避,未免有些欲盖弥彰,反惹他生疑。思至此,她稍稍挺了挺背脊,索性坦坦荡荡地过去施了个礼。
“二姑娘也睡不着?”誉王含笑看着她,声音低沉却温柔。
“屋内闷得慌,便想着出来走走。”碧芜无措地咬了咬唇,不知说些什么,转而看向天际,“今晚的月色倒是极好……”
虽是随口说的,但月色确实是好。
近十五,月圆如盘,悬于当空,月华清冷洒落一片,将夜衬得愈发寂静纯美。
誉王薄唇微抿,没有说话,亦抬首赏起了月色。
四下的静谧让碧芜的心也难得静了下来,少顷,她才用余光瞥了誉王一眼,看着他清俊的侧颜,心底蓦然生出几分异样和别扭来。
前世她并无资格与他并肩而立,十几年来似乎总是在后头望着他的背影,可如今不必再以奴婢的身份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她竟一时有些不大适应。
思忖间,那人却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正与她视线相撞,他双眸漆黑如墨,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对视了片刻,他蓦然开口道:“二姑娘可有什么想对本王说的?”
碧芜稍愣了一下,只觉这话很耳熟。
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当然有!
但那话又不能对他讲,总不能告诉他她一心盼着他赶紧走吧。
她想着随意掰扯个话题,末了,脑子一热,竟脱口来了一句,“上回那支鸾凤钗,不知殿下那位爱妾可否喜欢?”
话一出口,碧芜饶是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再一瞧,果见誉王笑意敛起,面色沉了沉。
碧芜知他心生不悦,大抵是因自己随意置喙他那位视如珍宝的爱妾,咬了咬唇,忙找补。
“殿下上次赠予臣女的棋具,臣女很是喜欢,可那般价值连城的东西,殿中却只拿走一支金钗交换,臣女与兄长心下始终过意不去……”
誉王闻言面色不仅没有丝毫舒缓,眸光反更阴沉了几分,他薄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轻飘飘道了一句,“她应当喜欢吧。”
应当喜欢?
喜欢便是喜欢,哪还有什么应不应当的!
见他再次抬首看向天际,没了继续说道的意思,碧芜也懒得再说。
她收回视线,也跟着看向那轮圆月,许是这副场景有些眼熟,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竟蓦然从脑海中泛起。
前世的某一个中秋,她似乎也曾与他一块儿赏过月色。
那是中秋宫宴散后,已过亥时,碧芜和东宫几个宫人一块儿宴饮罢,刚回了屋,就被康福派来的小太监喊了去。
她避着人偷偷登上宫里最高的揽月楼,便见那人负手站在栏杆前,挺拔威仪,身上华贵的礼服都还未褪。
听见声响,他折身缓步走近她,替她解下玄色披风,低身凑近,笑了一声,问她是否喝了酒。
碧芜如实答了,他便将她一把抱坐到那张檀木圆桌上,俯身衔住她的唇,亲自尝了那桂花酿的滋味。
后头的一切都不过是水到渠成,一个时辰后,他才抱着她坐在小榻上,同她一起赏窗外那轮似乎触手可及的圆月。
那是碧芜平生见过最美的月色,纵然裹着衾被,倚在男人胸口,浑身疲惫得厉害,她也努力打起精神盯着窗外眼也不眨,甚至都没听清他当时在她耳畔究竟说了什么。
这一段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蓦然翻涌出来,让碧芜略略有些懵。
前世对这个人的畏大于敬,无论他让自己做什么,她都带着几分服从命令的觉悟,不多加以深思。
因而不大会去记住这些相对而言还算温煦的时刻。
回忆间,碧芜只觉肩上一沉,侧首看去,却险些与低下脑袋的誉王鼻尖相撞,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猝然与回忆中的前世画面重叠。
碧芜心下一颤,下意识往后退却。
看着她过激的反应,誉王剑眉微蹙,须臾,只低声道:“外头凉,二姑娘莫受了寒。”
看着男人面上的关怀,碧芜怔了一瞬,可撞进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后,她又陡然清醒了过来。
她脱下披在身上的那件宽大男衫,有礼地递给誉王,“确实有些寒,臣女也该回去歇息了,多谢殿下的衣裳,也请殿下早些歇下。”
碧芜薄唇微抿,恭敬地施礼而去。
然转过身的一刻,唇角却瞬间落了下来。
已是吃过一次苦头的人,她再不会因他对自己假惺惺的好意便生出几分错觉,她最是清楚他的城府深重,心狠手辣不过。亦不能因从前当了十几年的奴婢,就改不了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卑躬屈膝的模样。
她已不是前世那个可以任他摆布的柳乳娘、柳姑姑了。
回屋后,碧芜又悄悄躺回了那张木板床上,辗转许久才勉强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她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门板薄不隔音,家仆们搬运行李的声儿着实有些大,碧芜睡不下去了,只能由银铃银钩伺候着起了身,她坐在榻边,忽得听见门外响起了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音。
穿衣的动作一滞,碧芜问道:“外头可有谁来了?”
银钩答:“回二姑娘,是十一殿下来了,他似是连夜骑马赶来,有要事来寻誉王殿下的。”
十一皇子……
碧芜闻言秀眉微蹙。
永安帝的几个皇子中,除了誉王,碧芜最熟悉的就是十一皇子,即后来的昭王喻景彦。
当年沈贵人死后,年仅六岁的誉王被养到了同住在一个殿中的祺妃膝下。
十一皇子便是祺妃收养誉王那年所出。誉王和十一皇子自小一块儿长大,兄弟感情甚笃,可以说,誉王能顺利继承大统,很大一部分功劳来自于十一皇子。
誉王登基后,更是将十一皇子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委以重任。
当然,前世,十一皇子也是旭儿经常挂在嘴上的,最敬爱的十一皇叔。
碧芜穿着齐整而出,果见殿中多了一人,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湛蓝衣袍,腰佩长剑,眉眼清隽如画,意气风发。
她上前施了个礼,“臣女见过十一殿下。”
喻景彦闻声看来,怔了一下,才忙不迭虚虚扶了她一把,笑道:“二姑娘不必多礼,从前就听鸿泽大哥说过有个丢失了十余年的妹妹,我还曾好奇过,如今二姑娘能回来,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多谢殿下。”碧芜将视线从十一皇子身上挪开,转而将询问的眼神落在誉王身上。
誉王登时会意,“十一是有事来找本王的……”
他顿了顿,又道:“本王恐要先行一步,不能继续护送二姑娘了。”
碧芜闻言愣了一瞬,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是要走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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