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二十一
成则十三年, 八月初五,东宫。
喻淮旭本欲去向母后请安,不料到了裕宁宫, 却是扑了个空,他竟是给忘了,他母后一早便出宫去了安国公府,因着今日是他曾外祖母的祭日。
老太太中年丧夫, 老年丧子,一生坎坷多舛,但临了还算圆满, 病痛并未折磨她太久, 只两个月, 萧老夫人便驾鹤西去, 临走前,孙辈, 曾孙辈,十几人围在她床榻前唤着她,守着她。
萧老夫人这辈子也算没了遗憾,连先头最担忧的萧鸿泽,也同李秋澜有了两儿一女, 而萧鸿笙也得了特许从边塞赶了回来, 见了祖母最后一面,他正如前世那般, 圆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心愿, 立下了赫赫战功, 在及冠之年被成则帝破例封了侯。
儿孙满堂, 承欢膝下,最后的十年间她已是享尽了天伦之乐,也能阖上眼睛,去另一边与她的夫君,儿子儿媳团聚了。
虽萧老夫人远比前世长寿,但她走了这两年,他母后仍是十分伤心,甚至偶尔提起曾外祖母时还会忍不住垂泪。
喻淮旭晓得,他母后没有两日当不会从安国公府回来,便转而向贴身太监孟九问道:“这两日怎的没看见舒儿?”
孟九支支吾吾,好半天才答:“公主殿下这两日……这两日都在皇宫东南面的演武场呢……”
喻淮旭略一蹙眉,“她去哪儿做什么?”
孟九道:“也不知是谁在公主殿下面前提了一嘴,说演武场热闹,不少世家公子都在那里训练,公主殿下生了兴趣,已连着两日拉着裴姑娘一道儿去演武场参观。”
成则帝登基后不久,为了整治京城那些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且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们,特意颁下一道圣旨,言京城所有官员之子,不论嫡庶,年满十三后,都需在皇宫演武场训练两年方可参与科举。
这道圣旨不仅让那种奢靡沉醉的世家公子叫苦不迭,也变相给了那些被打压的庶子展露头角的机会。
成则帝慧眼识珠,偶然会前往演武场观摩,一旦发现可雕琢的璞玉,便会在仔细考量品性才能后予以任用。有了这些勤政为民的好官,旨意施行的十几年间,大昭一片河清海晏,欣欣向荣,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昌盛繁荣为大昭建国百年之最。
喻淮旭在听到喻容舒去了演武场时,神色就已生变,又听说她带了裴觅清一块儿去,一张脸霎时便沉了下来。
他不置一言,骤然转了步子,往东南向而去。
演武场此时正热闹非凡,因着喻容舒的到来,底下一众世家子弟连训练都比平素卖力许多。
这位公主殿下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唯一的掌珠,大昭独一无二的公主,自小受尽荣宠,若教她瞧上眼,届时往陛下或娘娘那厢一说,或也有了出头的机会。
喻淮旭来时,恰好瞧见喻容舒拉着裴觅清站在看台上,激动地指着场上一人射出的箭,赞叹不绝。
他负手上前,或是太过认真,两个小姑娘竟是未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掩唇低咳一声,喻容舒才转头看过来,喜道:“皇兄,你怎么来了!”
这声“皇兄”不禁让场上众人纷纷抬首眺望而来,定睛一看,便见公主殿下身侧多了一个俊美无俦,气度高华的少年。
当今太子殿下何人不晓,何人不识,幼年便聪敏过人,深受先帝疼爱,三岁立太子,年仅十二岁便领旨入御书房协助理政,他心存百姓,施惠于民,如今的不少利民之策均由太子提出,年方十六,便已深受百姓爱戴。
陛下登基后坚持一夫一妻,后宫仅皇后一人,膝下也唯有太子和公主两个孩子。不出意外,这位太子殿下必定是下一任天子。
太子向来勤政,夙兴夜寐,今日居然会来演武场,着实令人意外。众人只往看台望了一眼,便赶紧埋首挥舞棍棒,拉起箭弓。
如果说喻容舒的到来让他们愈发卖力,那喻淮旭的出现则让他们拼了命地表现。
看着演武场上那些世家子弟骤然高昂的气势,喻淮旭却是剑眉微蹙,尤其是瞧见喻容舒和裴觅清的视线又被那厢吸引去时,面色登时黑沉了几分。
他可没教他们表现得这么好!
他想说些什么,吸引二人的注意,却发现裴觅清的眼睛死死定在了一处,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怔忪了片刻。
演武场中央,有一十五六岁的少年格外耀眼,面容俊俏,身姿挺拔如松,长剑在他手中肆意挥舞,行云流水。
这人,喻淮旭识得,因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刑部侍郎家的嫡长子岳峯,也是前世他亲手为裴觅清挑选的夫婿。
这两人上辈子过得也算相敬如宾,如今瞧见裴觅清看向那人,喻淮旭便觉心口若扎了一根刺般难受,好似他横刀夺爱了。
他思忖片刻,蓦然道:“看他们训练地热火朝天,孤竟也觉得有些心痒。”
喻容舒闻言诧异地看过来,“怎的,皇兄也想去比试比试?”
喻淮旭见裴觅清亦看过来,抿唇一笑,吩咐身侧的侍卫寻来弓箭,阔步入了演武场。
那些世家子弟见喻淮旭行来,忙放下手中武器,躬身见礼。
喻淮旭抬了抬手,“孤近日忙于政务,疏于练武,也不知这功夫退步了没,今日来演武场,正好与众位切磋一番。”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不敢言语,眼前的可是大昭的储君,金尊玉贵,刀剑无眼,哪里有人敢同太子殿下“切磋”,若伤着太子殿下的贵体,可是要杀头的。
喻淮旭看出他们的心思,在人群中睃视了一圈,旋即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弓,高举示意道:“并非比刀剑,不过是比箭术高低,十支羽箭,看谁能射得更准些。”
他随手点了几人,那几人中自然是有岳峯的,被点的旁的四人,皆是一脸苦涩,虽说是切磋,但谁敢真赢了太子殿下。
靶子很快立了起来,五人加上喻淮旭一道比试,喻淮旭故意将自己排在了最后。果见最前头几位世家子弟,不是放弦时刻意松了劲,便是偏了准头。
这几个人他并非随意指的,而是方才在看台上观摩了半晌,瞧出这几人还算有些真本事,才选了他们,而此番试探下来,却是有些失望。
喻淮旭在心下暗暗摇头之际,一支羽箭刷地从眼前飞过,正中靶心。
射出这支箭的正是岳峯。
只见他脊背直挺,神色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喻淮旭不由得淡淡一笑,不愧是当初他亲手给他的清儿选的人,不阿谀奉承,颇有几分骨气。
不同于喻淮旭的欣赏,其余人却是神色各异,有担忧,有嘲讽,有幸灾乐祸。
大部分人都觉得这岳峯不懂看眼色,真是个蠢的,若太子此番输了,下不来台,岂非开罪了这位太子爷。
正当他们在心下骂岳峯不开窍时,又一支羽箭刷地飞过去,亦是一箭正中靶心。
众人不禁愕然,剩余的几箭,基本就成了喻淮旭与岳峯之间的较量,两人都几乎箭箭中靶,箭术不相上下。
直到最后一箭,岳峯又是一箭中了靶心,身侧有世家公子为恐喻淮旭一会儿败下阵来,失了颜面,忙讨好地笑道:“太子殿下箭术着实精湛,只您整日忙于政务,想来今日突然比试有些手生,若好生练过一番后再来,定然更为出彩。”
众人忙跟着一道附和。
喻淮旭没理会他,只折身往看台处望了一眼,见裴觅清正攥着帕子盯着自己瞧,不由得勾唇淡淡一笑,再望向远处的箭靶时,笑意微敛,眸色霎时锐利了几分。
右脚退了一步,稳住重心,他一手抓住弓身,另一手搭箭拉开弓弦,瞄准靶心。随着一阵破风声,众人眼见那箭头射在了靶心上仍是不止,紧接着竟破开径直那层木板,整支箭穿透箭靶飞去,落在了远处的草丛中。
看着箭靶上拳头大小的空洞,在场之人无一不瞠目结舌,鸦雀无声了好一会儿,才见岳峯行至喻淮旭跟前,拱手道:“太子殿下的箭术出神入化,草民着实佩服。”
喻淮旭抬手在岳峯肩上拍了一拍,“你我此番不相上下,或是那箭靶脆弱,才给了孤表现的机会,不过孤也算有了意外之喜,岳公子这般才能,将来定会成为大昭的栋梁之材。”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其余几个一道比试的世家子弟闻得这话,肠子都要悔青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早知道,他们就不刻意讨好太子,尽力去拼了。
见自家哥哥取了胜,喻容舒与有荣焉,兴高采烈地下了看台,往喻淮旭跑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昂着脑袋看向他,一脸敬仰。
“皇兄好厉害!”
喻淮旭宠溺地伸出手指在喻容舒的额头上轻轻点了点,“往后舒儿也要寻一个不能比父皇和皇兄差的男儿做驸马,知道了吗?”
十一岁的喻容舒哪里懂得这些,她摇了摇头道:“舒儿不需要驸马,舒儿要一辈子待在父皇母后和皇兄的身边。”
喻淮旭笑了笑,转而看向站在喻容舒身后的裴觅清,“你俩也饿了吧,这里离东宫近,不若一道去东宫吃些点心。”
喻容舒自是不会不答应,她还是孩子心性,听闻有点心吃,重重点点头,就蹦蹦跳跳往东宫的方向去。
裴觅清被落在后头,倒也给了喻淮旭机会,同她一道走。
喻淮旭偷着瞥了眼行在他后头,比他慢了半步的小姑娘,见她低垂着脑袋,一副羞赧的模样,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
裴觅清比喻容舒长两岁,今年已有十三了,从去年秋天开始,原和喻容舒一样,喜欢围在他身边亲昵地唤“太子哥哥”的小丫头,蓦然若抽条的柳枝般长开了,不但身段愈发纤侬有度,连模样也脱了稚气,笑起来眉梢上挑,眼尾微扬,竟无端端生出几分女子的妩媚。
姑娘家大了,不但模样更美了,连性子也收敛了许多,不再粘着他,连那句“太子哥哥”,也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恭敬的“太子殿下”。
两人默默走了许久,始终低垂着脑袋的裴觅清便听少年清润的声儿在耳畔响起,“清儿方才怎的一直盯着那位岳家公子瞧?”
喻淮旭也不愿猜裴觅清的心思,既然想知晓,就干脆大大方方地问,若裴觅清真的对那岳峯有意,他还好赶紧想想对应的法子。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易春心萌动,也容易变了心思,他应当还来得及让她转而喜欢上他的。
裴觅清听得这话,着实怔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喻淮旭口中所指的“岳公子”究竟是谁。
“我倒也不是在看他,不是,也算是在看他。”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抬首看向喻淮旭,“太子殿下没有瞧见吗?他后背也不知染了什么污渍,白一片蓝一片的,显眼极了。”
岳峯那件衣裳本就是深色的,污渍留在上头,一眼就能瞧见,裴觅清原还以为那是花纹,后来才发现不是,她就是因为想看清楚才会一直盯着那人瞧。
这回可轮到喻淮旭愣了,他止住步子,问:“只是因着这个?”
见裴觅清点了点头,喻淮旭突然觉得有些丢脸,敢情方才那么大一缸子醋,他算是白吃了。
他尴尬地低咳了一声,旋即语重心长道:“清儿,往后你可不能随便瞧别人了,尤其是别的男人。”
裴觅清不明所以,“为何?”
喻淮旭一字一句,认真道:“因为我会吃味的。”
听得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热气蒸腾而上,裴觅清的脸刷地一红。
太子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可以试图理解成那个意思吗?
太子哥哥也喜欢她吗?
裴觅清一双手在袖中不安地搅动着,打她去年秋天来了癸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姑娘后,姑娘家的心思蓦然也跟着明朗起来。
可谁又能不喜欢像太子哥哥这般好的人呢,她没入宫前,他便会常出宫来,带着她去玉味馆吃饭,去观止茶楼喝茶,去市集逛庙会,送她喜欢的点心,好看的珠串和小玩意儿。
最重要的是,他派了太医来,给她的母亲治病调养,才让她原病入膏肓的母亲逐渐痊愈过来,不至于让她沦为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
后来她有幸进宫成了公主殿下的伴读,他便亲手教她和公主殿下读书,写字,在御花园放风筝,划船。
裴觅清自觉,这世上除了她爹爹,再不会有比太子哥哥对她更好的男儿了。
她一直以为太子哥哥不过因着她父亲是太子太傅,就厚待她几分,将她当作妹妹一般看待,没想到原来太子哥哥也是有几分欢喜她的。
她无措地咬了咬朱唇,就听喻淮旭温柔的声儿再度响起,“往后别叫太子殿下,我听着不习惯,就同先前一样叫太子哥哥吧。”
裴觅清一双昳丽的面容若染了胭脂般红了个透,她赧赧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回到东宫后,孟九已按喻淮旭的吩咐准备好了点心和茶水,茶点吃得差不多了,见天色沉沉向晚,喻淮旭命人送裴觅清出宫去。
裴觅清走后,喻淮旭托额啜了口茶水,看着还跟小兔子似的吧咂吧咂啃着点心的喻容舒,默了默道:“舒儿,你喜欢清儿姐姐吗?想不想你清儿姐姐往后一直在宫里陪着你?”
喻容舒吃点心的动作一滞,顿时点头如捣蒜,“当然想了,舒儿太喜欢清儿姐姐了,想让清儿姐姐一直陪我玩。”
喻淮旭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杯壁,轻笑道:“那往后可不能再带你清儿去那演武场了,不然要是被哪家的公子拐跑了,怎么将你清儿姐姐留在宫里,是不是?”
“皇兄也想让清儿姐姐留在宫里吗?”喻容舒放下手中的点心,蓦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惊诧地指着喻淮旭,“难不成皇兄你……”
果然,这小丫头还是极聪慧的,喻淮旭也不否认,顺势点了点头,却听喻容舒继续道:“你想让清儿姐姐留在宫里做女官?”
说罢,她还一人嘀嘀咕咕道:“也对,若要做女官,是不可这么早嫁人的……”
喻淮旭无语到嘴角都在抽搐,“喻容舒?你……”
“嗯?”喻容舒转头看来,歪着脑袋一副理所当然,“皇兄,舒儿说得难道不对吗?”
站在一旁伺候的孟九和吴赐两人皆是抿着下唇拼命憋笑。
片刻后,就听他们对牛弹琴的太子殿下咬牙切齿的声儿响起,“对,对,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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