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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烟花秀


那日不欢而散后,周皓没再来找过她,陆文音也不是能拉下脸面主动示好的人,不过周皓还是搬到了325号,陆文音有回下班绕路去350号书店买书,遥遥见着过周皓的车子。

        这段时间,传媒圈发生了一件事:刘婕——也就是陆文音师父,发了篇声泪俱下的文章,控诉丈夫的暴力与出轨,圈子里一片哗然。

        刘婕当年不可谓不是急流勇退。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陆文音“闯祸”连累了她,其实她现在回忆起来也不觉得做错了什么,只是有些东西不能写,有些人不能动,她那时候懂但是不信邪。

        或许是真的失望了,也或许是想开始新的生活了,刘婕和当时的男友贺惜年,一个文邹邹的、出过两本酸腐诗集的读书人,遁入深山老林,种菜烧火,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一时间成为美谈。

        谁知没过几年,也终于走到这样难堪的地步。

        刘婕在业内好友众多,不少人转发、撰写文章,替她奔走。

        当年刘婕对陆文音极为照拂,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基本上算断了往来,此番出了事,于情于理,陆文音都觉得该走一趟,去看看她。

        她跟主编卫斯丽说了这个想法,卫斯丽很支持,还说要开个关于女性被家庭暴力的专题,陆文音便这么踏上了寻师的旅途。

        飞机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地址太偏出租车司机不愿意跑,陆文音便出高价租了辆“黑车”载她过去,到了入山口,连黑车都不愿意再往里跑了。

        陆文音便背着大包小包下来,徒步行走。

        刘婕的住所四面环山,山脚有开垦出来的平地,用来种粮食,她的居所,在半山腰偏下一点,陆文音背着相机、三脚架、录音设备……望着山上一小点房屋状的建筑叹气。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趁着天还亮赶紧动作。

        陆文音一边爬一边想:就这上山下山的,施肥除虫肯定费劲。

        山里空气很清新,群山沉默着,但她的每一个脚步都仿佛踏在山之脊梁上,它们的沉默反而是另一种回应。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天色已经灰起来了,终于能看见一个石块垒成的小屋子,门前有溪水潺潺,还有几只家养的鸡在走动。一个粗布麻衣的男人拿着最原始的竹条和草制成的扫把,在门口扫地,像极了武侠小说里深藏不露的扫地僧。

        陆文音认得他,是贺惜年,说起来贺惜年羸弱的模样实在很难把他跟暴力两个字联系起来,可是刘婕那么说了,那是她师父。

        贺惜年看见有人来了,跟她对上眼神,冲着屋里的人喊了一声:“阿婕。”然后疲惫地笑了一下。

        闻声而来的刘婕和陆文音做了简单的寒暄,带着她参观了一下住所,贺惜年去炊房烧火做饭。

        说不上来,但是陆文音觉得气氛很奇怪。

        屋里的陈设简单,桌子、椅子、茶几、茶杯,都很朴素,大部分是用竹子、木头自制的,乏善可陈,唯一吸引陆文音注意力的是卧室床边的落地窗,早起一睁眼望出去,便是青葱的树木,虽然眼下正值冬日,这些树木光秃秃的,没有丝毫生气,但遐想起来还是浪漫的。

        刘婕和她坐在竹椅上,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陆文音有些紧张,怕不留神坐塌了,因此竭力控制身体压在上面的重量。

        一只录音笔放在桌子上,陆文音很快开了头,“正式采访前,我们先简单聊两句可以吗?”

        刘婕点头,一张脸未施粉黛,女人的皮肤是岁月流逝最好的记录。

        陆文音问:“师父,你还好吗?”

        刘婕伸出手,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两只光洁的胳膊。

        陆文音有些奇怪,说实话她以前被殴打受过伤,当时的状态跟刘婕现在完全不同,简单说刘婕看起来并不像刚刚遭受严重的暴力不到一个礼拜的人。

        刘婕开口:“是你来,我倒不知道怎么扯谎瞒你了。”

        陆文音眼睛微睁,刘婕接着道:“我们没有不睦,那篇文章是我杜撰的。”

        “为什么?”陆文音完全没有想到。

        “平和的日子厌倦了,我想回去,我需要关注度,也需要证明三年过去了,我的文字依然有力量。”

        “师父……”陆文音有些说不出来话。

        “很失望吧,对我,”刘婕苦笑,“不过我想,现在新闻的环境和氛围应该变了挺多,那篇文章发出去已经好几天了,除了你再没有人实地来采访,我也有点怀疑就算能回到那个圈子,自己还能不能适应,三年已经很久了啊,外头日新月异的。”

        “是变了不少,但是很多人都在为你的事想办法,没有求证就转发是因为大家都相信你,我也不例外。”

        “可是我撒谎了。”刘婕敛目。

        “这篇文章我会如实写的。”陆文音说。

        “很好啊,这样讨论度更大,不同意见的两拨人,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陆文音的眉头一直没松过,她除了一直小声喃喃,“师父……”没办法说更多的话。

        “很失望吧,”刘婕道,“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年,反而更糟了。”

        “您到如今,还想做什么样的新闻呢?或者说您觉得,如今的大环境,还有什么新闻可以让您做呢?这几年,我也都是在娱乐版混日子。”

        陆文音收起录音笔,刘婕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疤,“伤疤愈合了,所有人都得妥协啊。”

        陆文音补拍了一些照片,就提着大包小包离开了,说实话,她没办法再多呆了。回京市的飞机上赶了几千字的稿子,一落地就发给了主编,主编很久都没有回复,不知道是在忙别的事,还是她也沉默了,一如那些沉默的群山。

        -

        刘婕的文章发出去,引起很大的讨论,也给eye带来了不少的流量,年末要冲的kpi算是圆满完成。刘婕很快也回了京市,拿到了另一家杂志的offer,贺惜年好像还留在那座山里,也许从今以后他会在那里孤独地老去、孤独地死去,也或许他会再回来京市另谋一些出路,谁知道呢,后半生还有好多年,人这种生物是没办法凭借往日的经验对另一个人做预判的,陆文音吃了亏,长了一些教训,也开始和从前的计较、犹疑作和解。

        什么都会变,只有当下是真的。

        掰着指头数一数,周皓和她约定的跨年夜的见面很快就到了。

        周皓早早预定了流星塔对面餐厅的位置,陆文音来京市的第一年就研究过,餐厅靠窗的位置视角极佳,可以刚刚好看见跨年夜的烟花秀,可惜总也订不上,她在流星塔前的空地,同成千上万陌生人比肩接踵,跨过了三个年头,后来年纪大了些,就不愿意去了。周皓的订位信息早在两人大吵一架之前就发了过来,眼下去不去赴约是个问题。

        12月30号,陆文音在公司开足了马力加班,主编九点走的,即将迈过年关,总有些欣欣向荣的好兆头,那位不苟言笑的女上司临走甚至跟她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陆文音心思不在上面,硬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

        十点一刻,陆文音站起来提起包,往流星塔走去,写字楼在市中心的好处就是,走不了两步就能抵达吃喝玩乐的目的地,陆文音还是走进了那家餐厅。

        或许是周皓的长相在人堆里很打眼,或许是位置正对着门口,容易找,总之陆文音一进门就看见了他。

        周皓唯一外露的小习惯大概就是指尖在桌面轻叩,陆文音走近坐下跟他打招呼,“嗨。”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过来的时候想要是你今天没来我就在流星塔前再挤一回人堆,自个儿跨个年,然后拉黑换号码跟你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来了你又预备怎么办?”周皓坐在对面抬着下巴看她,眼神平静没有波澜。

        “你来了就当无事发生过。”

        开了瓶红酒,小酌怡情,陆文音说:“我上学那会,特喜欢跟室友去校门口烧烤摊吃串儿,配上扎啤和夏天的凉风,别提多爽了,但是后来……有个室友自杀了。”

        陆文音下好了决心同他交心。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理解双相情感障碍对患病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到了后期甚至会出现解离的状况,而我却一直以为是白日做梦梦游,我们回家度过假期,放任她一个人在学校待着,她烧了炭没有立刻死,在医院挣扎了一段时间,但是烧炭不小心打翻了火盆,她浑身上下被烧得不像样子,我们轮番去医院照看过她,我说句实话,活着还不如死了,可是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要永远抱着那样的负担了,除非我们选择变得自私与冷血,才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顾令羽,就是我前男友,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优点的,尽管瑕多于优,当年我跟他在一起很大的原因就是我认为自己配不上更好的爱了,我只能在这样的痛苦和悔恨中自我折磨度过一生了,很多时候越接近幸福与欢愉,我就越觉得痛苦,但我觉得,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另外有个室友,跟我在这件事上做了一样的选择,这些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互相支撑着度过的。直到我跟你在博物馆的暗室里遇到那天,我拍了一张小鼠的照片发给她看,她告诉我,她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要结婚了,让我也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我很抱歉对你发脾气,暗自揣度你的动机,但是你看,我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完美无瑕的人,我性格上的缺陷太多,又耽于旧事不愿走出,你想在我身上获得救赎是没有办法的,我只会拉着你一起沉沦。”

        周皓听她说完一长串话没有作声,陆文音也低着头喝酒,没有再开口,餐厅切了歌:

        iwishthatyouwouldstayinmymemories

        butyoushowuptodayjusttoruinthings

        iwannaputyouinthepast\''causei\''mtraumatized

        butyou\''renotlettingmedothat

        \''causetonightyou\''realldrunkin

        curledinthefetalposition

        toobusyplayingthevictimtobelisteningtome

        ……

        陆文音低着头喝酒,眼眶有点红,也许是回忆起青葱岁月的少年事,张扬的快乐一定有值得被铭记的片段,也许是在反思自己同周皓这段没有开始却快走到尽头的秘而不宣的情感,有些人是注定要被扔在回忆里的。

        周皓却说:“我回国的时候在家里的老宅子种了一棵桃树,等春天开花了带你去看看。”

        一顿饭吃得相顾无言。流星塔附近早早就有人员聚集了,陆文音坐在窗边俯瞰过去,人群是向前移动的不同色块的小点,模样和声音被距离模糊,她听不分清外面的喧嚣,很多时候也不是站得更高的人快乐就更多,竟无端生出了几分无用的可悲之情。

        她问周皓,“你在楼下跨过年吗?我们去那里看烟花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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