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惩罚
五更天, 浓重的乌云在天空翻涌,雪大如鹅毛。
未央宫,姜曜推开厚重的宫门, 抬起脚走进去。
殿中寂静无声,灯架上灯烛漏出一丝光亮,照出一道狭窄的路。
正中央上方宝座上, 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如同入定的雕塑,一直到殿外人走进, 那男人才缓缓抬起头。
“太子来了”
姜玄坐在夜色中,眸子血丝密布,无力垂在一边的手上正握着一封信。
“昨夜魏宰相连夜送了一封信,告诉了我一切。”
他一边说, 一边撑着手臂, 缓缓起来。
“你妹妹在哪里”姜玄声音沙哑,“你将她带回宫, 可朕去披香殿找过她,根本没见着她人。她是被你藏了起来吗”
姜曜道“是在东宫,妹妹情绪不好,现在已经歇下。”
宫人们屏息进来换灯烛, 将殿内一下照得明亮。
姜玄缓缓走下台阶,道“魏宗元小儿,表里不一 若非我昨夜收到他父亲的信, 我断断想不到这会干出这等行径
姜玄何其信任魏宗元,当他儒雅随和, 是女儿的良配, 可他居然敢对柔贞口出狂言。
皇帝将信递过去, 姜曜一目十行扫过那份信。
随后,殿内响起一声轻笑。
姜玄问“怎么了”
这信上,列举了魏宗元三处错。
一是夜晚魏宗元在酒席上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对着公主道了几句羞辱之词,与公主起了冲突。
二是三郎态度恶劣,言辞挑动,故意激怒公主。
至于三错,便是魏三郎醉酒后,当众污蔑公主的清白。
魏宰相恳求天子降责于魏三郎,无论是何责罚,魏家都接受,只是他无颜面再面圣上,今日朝堂之后,便会自请辞官
姜曜道“魏宗元所做,比这信上的过之而无不及。”
姜玄情绪激动“是,魏宗元是有错,他先出言不逊,和你妹妹起了争执。可你妹妹再如何,也不能这么极端地处理事情她就不能今早再入宫见朕吗”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忿然道“这桩婚事牵扯良多,不能草草退去。魏宰相既然用心良苦,替魏宗元写信一封来道歉,朕也要有所表示。逃婚一事,双方就当全权没有发生过,婚约照旧。等之后,朕好好责罚魏三郎”
说到底,他作为皇帝,还是无法容忍女儿因为一点小的争执,就又干出逃婚的举动。
姜玄询问姜曜意见,却只得到对方一种悲悯好似看滑稽之人目光的打量。
姜玄问“怎么了”
“父皇知晓魏三郎说的是何羞辱之言”
姜玄皱眉“不是随口几句羞辱之词吗”
“他说您的儿子和您的女儿,早就苟合上了。”
“说柔贞和你”姜玄面色一变,转身攥紧拳头,“疯癫小儿口出狂言,胆敢污蔑我一双儿女”
这事哪怕皇室可以做,但是他绝不可以说。
姜曜又道“他对柔贞动手了。”
姜玄轻吸一口气,“这事信上没说。”
本来魏宗元以下犯上,辱没公主尊严,皇帝已经有所不满,看在他爹份上准备放他一马,可他居然妄议储君,空口造谣,又大打出手,真是荒唐不堪。
姜玄问“你打算如何处置魏三郎”
“罪责当诛。”
姜玄一顿“可这样会不会太重了,魏家那边不好交代。”
姜玄顾忌魏宰相的清名,担心会引起不满。
“您不愿意动手,那儿臣去动手好了。”
姜曜道,“婚事作废,下一道旨意将魏三郎流放岭南,我会去在路上将他解决。”
皇帝陷入了沉思,未出言答应。
姜曜道了一句“此事请父皇您勿要插手,全权交由我来管”,便提前离开。
姜玄留在那里,握紧手心。
他百思不得其解魏宗元如何会变成信中模样,他极其厌恶,自觉昏聩,只等着见魏宗元一面,让他跪到自己面前道歉。
很快,他便在早朝之上,见到了魏宗元。
今日朝堂气氛凝滞,百官俱是垂头不语,沉默的气氛如同阴云笼罩在上方。
公主喜宴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文武百官想不知道都不可能。流言就像插了翅,一夜不到,飘遍了宫墙内外。
这流言被放大,说是魏三郎和公主起争执,公主一怒之下,拿了匕首刺伤魏三郎,之后不管不顾魏家人的阻拦,逃婚而去。
然而他们知晓的,到底有所差异,比如不知道,魏宗元究竟如何辱骂公主,引得公主拿匕首相对,又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魏三郎辱骂公主过。
当时的场景,发生在魏家内宅,围观的宾客不算多,大多数人未能瞧见内情。
当然了,魏宗元与苏家表妹一事,被魏家人藏得好好的,一点风声都没泄露出去。
魏宰相到底是几朝老臣,为官几十年,手下门生无数,放眼半个朝廷,许多文臣都接受过他的教诲。
所以今早,魏宰相带着魏家跪伏在玉阶下,便有不少魏相的学生,出面替魏三郎求情。
魏三郎匍匐在殿中央,恳切哀求,低声认错,卑微至极,身上一件白袍,背后几道伤痕,鲜血从中浸透染红了背部,可以说触目惊心。
这几道杖刑的痕迹,是魏宰相亲手打的。
然而就是这副模样,也没能得到天子的恻隐之心。
天子性情一惯阴晴不定,看到魏三郎,直接捞起衣袍走下去,往魏三郎背上踹了一脚。
“竖子简直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出手伤我女儿,亏朕如此信任你”
魏三郎痛苦倒地,这话一出,四下议论纷纷。
就连一向和魏宰相交好的太子,在此事上,也未表露从轻发落之意,旁观着这一切。
散朝之后,殿中人如潮水般离去。
大殿内很快只剩下了几人。
魏三郎匍匐在冰冷的大殿中央,继续赎罪认错,魏宰相、皇帝还有姜曜,则去内殿说话。
魏宰相弯腰作礼,大袖垂下,“此事错都在三郎,臣重重斥责了他一夜,他也已经知错,只求陛下原谅。”
皇帝坐在那里,冷哼一声,“魏相,这不是朕能决定的,是看公主原不原谅他朕当初看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才将公主托付给他,谁知他皮囊下裹着这样的心肠,敢动手伤自己的妻子,这是他一个驸马该做出的吗”
“三郎昨夜酒席上喝醉酒,误认错了人,才不小心对公主出手,臣保证,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姜玄打断,指着魏宰相,叹息道“这就是第二次了头一回,柔贞到朕面前来哭诉,朕都没有相信她”
魏宰相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双膝跪地,“三郎糊涂啊”
姜玄吐出一口浊气,看魏宰相缓缓直起腰,瘦削的面庞上老泪纵横,“公主昨夜争执中,拿匕首划伤了三郎的肩膀,不止如此,还割伤了三郎的右手。”
皇帝问“当真”
“千真万确,公主拿梅瓶砸到三郎身上,碎片割伤了三郎,如今右手已经不能活动,哪怕包扎好,恐怕以后也不能再手提重物,更不能写文章了。”
姜玄唔了一声,道“不是还有左手吗”
魏宰相到皇帝面前,道“三郎全然知错,不敢妄为,愿意在殿中长跪三天三夜,只以求陛下和公主谅解。”
魏宰相企图以此,来博得皇帝的同情。
一旁静立在一侧的姜曜,终于开口道“那便去雪地里跪三天三夜好了。”
姜曜眉目带笑,春水般柔和。
魏宰相脸色微变,感受到太子的威压“雪地里可三郎背上还有伤。”
这三天跪下来,不说身上伤口,一双膝盖也必定残废。
姜曜挑眉,看他一眼,“不行吗”
外殿,几个侍卫挑帘子出来,走到殿中央,将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捞起。
魏宗元瞳孔一缩,脚在空中乱蹬,被连拖带拽,粗暴得拖出殿去。
殿门被打开,魏宗元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摔下了台阶。
侍卫道“魏三公子,陛下说了,您既然想好好认错,说在雪地里先跪三天三夜。”
魏宗元从雪地里爬起来时,头发衣服上全是雪粒。
那几个侍卫已经拾级而上离去,哄笑骂了他几句窝囊废。
经历了昨晚的一切,被魏宰相叱骂了一夜,魏宗元已经神志麻木。
他在雪地里跪直腰,身上薄薄的单衣被风吹起一角。
他是诚心认错了,他酒后犯了错,才会对姜吟玉出言不逊,现在酒醒了,回想一切,追悔莫及。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心爱慕她的,否则也不会第一次见到她,便忘不了她,第二次,便在她面前跪下,主动要替她穿绣鞋。
他会在她面前做低伏小的,这些他都是可以做的。
至于表妹,那自然也是真心的。
他不明白为何两者不可兼得。
魏宗元痛苦极了,在玉阶前,俯下身跪拜。
“臣魏宗元,恳求见公主一面。”
魏宗元口中吐出雾气,雪淋满肩头。
神志清醒的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翩翩公子。
“臣知错,求陛下让我见公主一面。”
他的声音回荡在呼啸的朔风之中,鹅毛大雪不断落满肩头,水珠渗透进伤口,带来犹如撕心裂肺灼烧一般的疼痛。
魏宗元身子痛苦地蜷缩起来。
在他的上方,有人走下台阶,发出“嚓嚓”轻微脚步声。
魏宗元赶紧低俯身子,脸颊贴地,“罪臣魏宗元,恳请求见公主一面。”
脚步声近了,一道玄色的衣摆从身边走过,衣尾金线纹路繁复,绣以日月星辰章纹,华丽高贵,令人屏住呼吸,不敢直视。
魏宗元慢慢抬起头,与立在他身侧的姜曜视线短暂地相接触。
“罪臣见过太子殿下。”
姜曜目中映着细碎雪光,没有任何停留地从他身边走过。
魏宗元指尖收紧,在与姜曜对视的短短一刻里,整个人惊出了一声冷汗。
姜曜眼底的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带着危险,不掩饰对他的冷嘲,那是从前魏宗元发自内心仰慕姜曜时,他不会对自己露出的眼神。
这一切,都是因姜吟玉而起。
他一时是爱慕她,然而一时又恨她,想要毁了她。
魏宗元轻轻喘息,盯着玉阶上落下的雪,十指攥紧雪面,继续扬声道“罪臣魏宗元知罪,求见公主一面。”
天空抛下兰雪飞扬,清寒十里,盖得满城雪白。
东宫大殿,炉香袅袅,一室温暖。
姜吟玉往殿门口走去,门外两侧立着的侍卫,立马伸出长矛挡住她的去路。
“公主,殿下不许您出去。”
姜吟玉不知多少次与他们交涉,轻声道“我有要事要见父皇,须得赶紧出去。”
然而侍卫们好似听不懂她的话,就守在那里一动不动。
姜吟玉转身回到内殿坐下,吴怀给她沏了一杯热茶,腆着笑问“公主冷吗喝点茶暖暖身子。”
吴怀望一眼外头,道“殿下应该快回来了。”
听到“殿下”二字,姜吟玉伸出去接茶盏的指尖缩回,眼睫颤抖地垂下。
吴怀看她不对,问“公主怎么了”
姜吟玉笑容浅浅,“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事。”
想到
姜吟玉问“我此前有没有一个簪子落在东宫,玉兰花样式的
吴怀转了转眼珠,似在回忆,这时,门外响起了交谈声。
低低的交谈声被风吹进殿内,姜吟玉碎发拂面,一下就认出了那道男子声线属于谁。
他的声音如碎玉敲冰般温和,姜吟玉听了,浑身僵硬成一条线。
那人迈开步子,朝殿内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她心尖上。
他一双秾丽修长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声音低柔道“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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