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薛皎·番外
【一】
“你听说了吗?薛家那个丫头。”
“听说了,怪可怜的哟,就这么被她爹卖了。”
“卖了?我怎么不知道,快和我说说。”
“哎,也怪她命不好,被县太爷挑中了,要去当他家那位大少爷的冥婚妻呐。”
“还不是她那见钱眼开的老爹,据说人是被活生生钉入棺材里的,入土的时候还没断气呢。”
“……”
【二】
那是尤梨第一次见到薛皎。
在许府大宅内。
在薛皎梦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时。
天地间雨丝缠绵,洞房内明烛摇曳。到处都是喜庆的颜色,连前院遥远到有些模糊的谈笑声里都透着喜庆。
而薛皎的红嫁衣还没穿够,便被尤梨施法强行扯出了那具身体。
在她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对方转瞬制服了她。
薛皎唯有讷讷地望着眼前那身素黑长袍,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出几分斑驳,就好似火焰也燃在了她的衣上。
“会有人代替你陪在许家大少爷身边的,不会有人记得你。”女子字字锥心,斜睨跪在地上落魄的她,眯着眸子不为所动。
薛皎的原身穿着件素白衣衫,那是她死时穿的衣服,与这里的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可哪怕是用再深的红色点缀,也暖和不了她们之间的氛围。
薛皎不甘地仰脸大声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概是,应恹一手培养的引魂人。”
应恹?
引魂人?
闻音愣了一瞬,一丝恍悟浮上薛皎心头。
成恶鬼这么久以来,薛皎早已不再是不闻阴间事的新丧人。
她抬眼看着面前面容平静的女子。对方说话音调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的小事,与她之前杀的引魂人全然不是一种姿态。
或许,这就是所谓天命吧。
她注定遭此报应,不能得偿所愿。
【三】
薛皎是在极度强烈的怨念中生出的厉鬼。
由戾气、杀气与阴气所产生的她,生于三界外,不会自入轮回中,与人死后因执念与夙愿化身而成的鬼怪不同。
平常鬼魂在死后了结心愿便可以自行轮回,转世投胎,厉鬼却不能,必须有引魂人指引,方能散尽一身戾气,再世为人。
她死后才领会了这一切,却不愿受引魂人指引,更不想被降妖驱魔的人打得魂飞魄散,但周身戾气仿佛是一面招魂幡,收服她便能积大功德。
于是薛皎只能战、只能杀。
一身戾气浓稠得有如泥潭。
在最初那段时间里,她每个夜晚手上都会滚过无数条人命,夜夜将天空杀出血月,由此再混得一个白天的安宁。
只是越杀人,她身上的戾气便越重,夜晚来讨伐她的人逐渐增多,到了后来,连山精野怪也不愿与她为伍,对其避之不及。
它们害怕她周身的煞气,害怕被以她为中心散发出的黑暗吞噬,久而久之,薛皎又变回了一个人。
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
再到薛皎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在黑夜中也将自己隐藏起来,甚至学会了藏在凡人的影子里,以求藏住自己浑身的煞气与戾气,才不至于被更多引魂人发现。
她其实已经杀得累了,生前不曾体会过恣意潇洒,死后还要被恶鬼的本能驱使,无论如何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可薛皎又不得不杀,她还是想存活,还是想有朝一日能以杀止杀,抑制住自己内心的躁动与杀意,试试过普通的生活。
差一步,薛皎心想,就差一步,她就能如愿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
可是——
可是那人手腕上能隔断戾气、斩尽妖魔的银铃,已经落到了她面前,叫她无所遁形。
今日与她交手的这位引魂人丝毫不惧她满身的戾气,不惧她恶鬼的名头,在她全力的攻击下游刃有余,末了才割尽了她的戾煞,令她终究控制不住自己体内暴走的鬼气。
薛皎啊,她对自己喃喃自语一声,半是轻松半是遗憾。
你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呢?
【四】
半年前。
薛皎坐在自己的棺木上,翻来覆去看自己透着青白的手,眼里有淡淡的恍惚。
她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执念能够强到身死后堕魂成为恶鬼,如今呼吸着墓室里浑浊阴湿的空气,再见到自己的身体,觉得新奇得很。
如果脑海中的回忆能勉强算作前世的话,那她应该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家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能平淡度日,然后在二八年华时嫁与好郎君,从此夫妻携手,共度余生。
无奈的是,她有个弟弟。
弟弟也到了该议亲的年龄,父母总归是要紧着幺子打算的。
薛皎不在乎未来嫁个什么样的男子,出嫁从夫,哪怕父母打着人家彩礼的主意,也总归能让她开启新的生活。
薛皎是这样以为的。
可事往往不从人愿,她确实顺顺当当出嫁了,只是当她再度睁眼时,眼前不是喜庆的大红,而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薛皎的脑海中昏昏沉沉的,还不待她弄清原委,指尖便触碰到了一阵冰凉。
那是人的皮肉,带着僵死的寒意。
对,她出嫁了。
薛皎浑浑噩噩想起来。
她躲在屏风后偷听到了县太爷家上门提亲的人和父母商议了一笔丰厚的彩礼,足够弟弟娶个漂亮的平民女子,一家人吃穿不愁……
只是——
她要嫁的那个人,刚刚打了白事丧火。
那时她听到这番话后,心底一阵一阵的泛着冷,只想逃。
可转身时已然腿软了,跌在地上,被出来查看的父亲逮了个正着。
薛皎也是在那天,第一次看见父亲脸上有那样复杂的神色。
她跪在地上求父亲重新给她议亲,甚至连自己去做尼姑不再给家里添负担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可父亲只是叹了口气,让母亲将她带回房间。
那时她还有一丝希望,或许父母终究心软了,还是疼惜她这个养了十多年的女儿的,不会再将她嫁去做县太爷家大少爷的冥婚妻子。
可惜,这一切,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记得她前一夜困意来袭,早早睡下,第二天再睁眼时,便是身在棺木中,身侧躺着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男尸。不仅如此,她的双手在胸前被捆作一处,腿也被死死固定在了棺木里,丝毫动弹不得。
薛家父母现下想必早已经取得彩礼钱,在为儿子的后半生打算了。
初时薛皎还挣扎叫喊着,徒劳地撑起上半身,试图用头顶开棺盖。长钉七枚,颗颗钉死,她根本不可能再重见天日。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心神终于被耗尽,喉咙里早已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坐起来的力气,只是一下一下地、深而重地用指甲狠狠刮着棺木。
十指该连心,但她心已经死了,又怎么能感受到痛呢?
她指尖的血浸入划痕里,划痕里的木屑又扎进她白嫩的指尖。没有人会再来了,也不会有人来救她,殓棺之地想必偏僻异常,她叫了这么久、喊了这么久也不曾得到半分回应。
都说神佛能渡世间一切人,薛皎在身死的最后一刻想,她不要十方神佛渡她,她只愿堕入无量地狱,杀身成仁。
到她咽下气的一霎间,突然有了什么回应她的祈愿。
薛皎的尸身在棺内被至阴之气蕴养了七日,终于在头七的最后一天,诞成了身负满身怨念的恶鬼女尸。
她开始腐烂的肉身被恶鬼的念力重塑,虽然不是真正的复活,却也能够让她重新行走在世间。
当她穿过那层困住她余生的棺盖时,这才注意到了整座墓室的模样,同时心底那层恶鬼的阴郁气更深重了一分。
——九曲回廊的青石砖墓室中,沉重的锁链从墙壁的四方折角处延伸至中央,连接着墓室的一口巨大的青铜雕瓦石质悬棺的四角。它的下方是横竖长度大于这口石棺一米之余的深坑,坑底漆黑而幽深,棺露顺着棱缝往下滴去,甚至能听见其落在地面泥土上的滴嗒声。
这就是薛皎的新婚地、埋骨处。
她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将手放在棺木上,偏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像是在用最轻的力道撩拨情人的脸颊,而后凭空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狭小的墓室。
她要活,她要活得比她的好父母、好弟弟更久,要看着他们无力面对自己的死亡,看着薛家从此败落,看着那些到手的金银财宝变作泥土废石。
她要看她的父母从此缠绵病榻,弟弟一生无子,最终凄凉终老。
她也成功做到了。
当父母弟弟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跪在她的灵位前,痛哭流涕地肯求她原谅时,悔之晚矣。响应他们的只有一阵阵阴凉的风声,和灵前如何也燃不起来的白烛。
而在她素白的灵位旁,一道红色碎纸的印迹格外醒目,像是漫天白雪里劈开的血痕。
——那处原本是一张大红[囍]字,是在弟弟婚期定下的那天,便由父亲贴了上去,口中还欣喜地夸着那家姑娘如何如何贤惠,来年定能给家里添个大胖小子。
可惜啊,弟弟还没来得及娶亲,他们便要将其撕去。
此情此景未免过于可笑了。
薛皎懒懒地趴在房梁上,眼中的他们丑态尽显,可她半分动容也无。
“呵,原谅?”她轻抚房梁,唇畔笑容清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去,偏偏声线柔软、尾音轻饶,让人觉得她话里也带了丝笑,“可惜啊,我偏不原谅你们。”
顷刻间,被她抚摸过的地方,细指用力,房梁寸寸断裂,墙面也自上而下出现裂口,屋内三人根本毫无防备,逃无可逃。
房屋便是在这场无用的忏悔中崩塌,压垮了薛家最后一处避风所。
薛皎笑意未收,眼底览尽,这座他们为弟弟准备的新房,最终也没能逃过被摧毁的命运,成为一片废墟。
薛家人虽死里逃生,被救出后却也残的残、病的病。而先前所有的钱财都拿去置办了新房子,如今更是连一点药钱也负担不起,苟延残喘罢了。
街坊邻居无不唏嘘,却没入敢上前帮助他们,生怕给自家也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谓报应,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五】
天道轮回,有舍有得。
薛皎成了世间难得一见的恶鬼,自然要受更多的拘束。
她不像别的精怪,只需要避开日光便能长久游荡在人间,而是要集齐七七四十九个壮年男子的魂魄,靠着这些阳气,才能瞒过天道法则,不被专门寻找恶鬼的引魂人发现。
恶鬼归来,薛皎游走于繁华街巷,终于在集齐精魄后遇到了她在慕少艾时向往过的男子。她终于真正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丰神俊朗、端方温润。
可许家公子并不爱她,他有自己爱慕的女子,那就是卫氏千金卫珂。
许家公子行过冠礼后便向卫氏千金求亲,而薛皎想要真正与他共度余生、白首不相离,所以她附身在了卫珂身上,欲要替代她与许公子成亲。
如果一切故事停在此刻,那么薛皎定然是由苦潭至桃源乡的上上幸福之人,哪怕身堕恶鬼道,也有如意郎君为伴,得无上欢喜。
她终于见识了真正的洞房花烛,觉得曾经的苦难终于要在这一个晚上一笔清零了。
由奢入俭难,她尝过了欢喜与爱,怎么舍得再做回恶鬼?
蓦然,耳畔传来一道清脆的银铃响声。
她僵硬地抬头望去,只一眼便瞬间冷了神魂——那身着黑衣劲装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自己了!
她唯有叹息,一眼望进对方冷然地眸子中。
二人对视的那一刻,她才真正觉得自己早已死了……
【六】
“在想什么?一到下雨天就在这发呆。”
典当铺内,尤梨敲了敲薛皎身旁的檀木窗。
窗外下着绵密的雨,有几道人影正淋着雨点匆匆小跑而过。
薛皎回过头,就见那人对她眨了下眼,面上是颇有感染力的笑容,眉梢细长,美目微垂,瞧着倒比活人还要灵动。
眼见着是心情极好的模样。薛皎毫不怀疑,尤梨的心情好存粹是因为应恹不在,没人管着她了,能不开心吗。
而后她的视线下落,定格在对方袖中藏着的露出一角的银铃,像悄无声息蛰伏在暗处的兵器,能够随时出鞘。可就是这柄利器,在对她施力的瞬间敛了锋芒,让她至今还能存在于这世间。
薛皎抽回思绪,容色平静道:“在想,你们当初为什么放过我。”
女子笑意未收,装模作样沉思了片刻,才答道:“应恹做的决定,还需要理由吗?”
呵,果不其然。
听到这回答的薛皎没太意外,但还是忍不住拿眼觑她。
尤梨没理会她的神色,转而拿起桌上的纸,折了只纸鹤,漫不经心地说:“他说你孽债过多,地府不收,要在我身边做足了善事,才能渡你。”
“渡我……”薛皎低眉诧然了片刻,过后抬眼自嘲似的哼笑出声,低声喃喃:“我竟然还能被渡吗。”
薛皎虽罪孽深重,但并非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与其他恶鬼不同,她并没有被杀念完全吞没,而是留存了部分生前的意识,埋了一缕人性在心,因此还有被渡化的机会。
尤梨悄悄抬起眼,朝着薛皎瞥过去。她本该早就魂飞魄散,半点痕迹也不会留在人世间。但她知道应恹这鬼官虽当得惹人厌,到底还是讲原则的,不然不会重新给薛皎一次生机。
尤梨折好一只纸鹤,放在掌心端详,那纸鹤的嘴对着薛皎。小东西似乎突然就有了灵气,它歪歪偏头,像是在凝睇着对面的人。
即使只是静静的立在桌上,都隐约能够让人察觉到一种被人窥伺的感觉。
但仔细端详它,却又什么都不会发生。
薛皎收回视线,不再看那只纸鹤。她重新扬头拢了拢广袖,飘出门去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忽然停下,扭回头故作得意地挑衅喊道:“我去街上勾搭好看的公子哥儿了,看你到时候来不来降我。”
“造孽啊。”尤梨摇摇头,捂住胸口颇为真实地痛心疾首了一回。但她很快就收了神情,冲远处摆摆手,无所谓地说:“这雨天行人都没几个,哪有公子哥给你勾搭。”
等薛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女子掌心的纸鹤忽然灵动地晃了晃脑袋,似是在舒展身体,翅膀也随之颤抖了两下。它跌跌撞撞地从她手里扑腾起来,晃悠悠地飞到半空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到窗棂上。
尤梨默了会儿,轻声说:“去吧,去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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