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所幸
雾色微散,雪白的宫宇后是一望无际的云青色树木。
冰封多年的枝干今日竟带着晶莹的露珠,枝头月白的重瓣花骨朵似乎也在轻微抖动。
归椋树复苏在即。
荷风苑中云碧色的莲塘开满了外观各异的莲花,塘中硕大的琉璃色碗莲,刹然泛起灼灼光晕。
塘边白玉色小亭中花纹繁复的锦盒砰然碎裂,腾飞而出的半颗种子红光大盛,略显妖异,逐渐向塘中飞去。
碗莲盛放之际,另外半颗从莲蕊中飞起,合二为一,丝丝缕缕红光从种子中绽放而出,急速旋转上升,最后像一轮血红的日头高挂于半空。
竟映得往日薄雾隐现的莲塘仿若血池炼狱般扎眼。
忽然红光刹那隐去,转而化为金色的符咒,直飞向西,遁海而去。
转而仿佛受到了外界的助力,暗下去的光芒微弱的亮起。
持续许久的忽明忽灭后,金色的符咒腾海而出,仿佛一块有形有质的毯子,一路裹挟着玄衫男子送至荷塘边,滴落的鲜红血迹浸满了来路。
待放下来人,符咒转而齐聚于凌空的种子中,一瞬间璀璨大盛。
光华炸开的刹那,满池莲花却似被吞噬般迅速枯萎。
不知从何处蹿出的雪白色小兽叼起硕大的芭蕉叶,凌空腾起,以极快的速度连包带裹,并稳稳地接住了碗莲中掉落的白嫩小童。
落地之后,小兽呆愣于原地,满目怅然。
“喂,你别装死不说话我跟你讲!”
“你自己欠的债,可得自己收场。这十个不讲理的,幸亏你今天遇上我这个最讲理的。否则你以为你能逃得了这一顿毒打?”
“喂……”
雪白的小兽仅有一尺高,头顶浅褐的双角宛若盘羊,面部和蓬松的尾尖有湛蓝色的软毛。
张口竟是晴朗的少年音色,字字句句隐含怒意,包裹这样一幅软软的面庞下,竟显得毫无威慑。
小兽见倒地的前任天君毫无反应,忍不住靠近查看,只见身处血泊中的南衍精神已然恍惚,眼中浮现的尽是哀然神色。
该说些什么呢?
他似乎气也撒了,刻薄话也一句不落地说了。
他自然知晓面前伤重之人,为了救自己的小主,舍命到何种境地。
他们夫妻多年的恩怨,又怎么是自己这个局外人一言半语说得清的呢。
“她复生之前,碗莲并月藕被人动过手脚。”
白色的小兽言语尖锐冷厉,转而微有哽咽,
“她……残损很大……你,有点心理准备吧……”
小兽昂起头,定然凝神间吞吐出浅蓝色的灵焰,焰火遍布了南衍周身。
不一会南衍便觉已经逐步恢复感知,断骨在一寸寸的生长,经脉逐步连通,清晰的痛感令他汗如雨下。
可他脑海中反复回想的却是寒彻脑髓的少年音色,并月藕怎么可能被人动过,除了他根本不可能有人能进入无妄宫!
是谁,到底是谁?
残损很大?什么叫残损很大?
心理准备?他该如何有心理准备?!
南衍能勉强坐起来的时候,面前的小兽已然瘫倒在地,只是斜着眼示意了一个方向便趴下身去。
他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踉跄而行,看到了远处草丛边碧绿的一团。
俯身而下,颤抖的双手小心地抚上被杂乱打包的芭蕉团,只见面前的女童仅有六七岁大小,容颜温婉。
南衍小心翼翼地抱起女童,刹那失神。
已然无法控制剧烈颤抖的双手,在触及她眉心的片刻,压抑在自己内心数万年悔恨尽数夺眶而出,无可收拾。
他为君八万年,亲眼见证了无数血流漂杵、至亲分离。
屠戮玄武部的时候他在无数哀求声中不曾犹豫片刻,平定妖族叛乱之时他将数万妖兵连同家族连坐。
他总是杀伐为先且从不行度化之事,他还亲手封闭了轮回之境,断了无数生魂的转世之路。
他才是那个双手沾满鲜血,活该受尽惩戒之人。
而最后,这一切为什么报应在了自己向来良善的妻子身上?
他为君八万年,从未曾软弱。
除了无数次醉倒在星屿之上,一遍又一遍念着妻子的名讳,
除了漫漫长夜辗转难眠,脑海中久久散不去她的幻影,
除了时隔八万年再次见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她。
泪珠成线,一时间他努力掩藏的懦弱,再也无法控制。
她,三魂七魄并未尽数而归。
她,失去了耳识,更,没了左腿。
[半月后]
明珠当空,月阶云地。
淡粉色的折襟莲铺满了往日冰冷肃穆的天宫,白金色的宫宇巍然耸立,琉璃色的屏坠投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华。
凌霄殿中众仙齐聚,许多仙者由四海八荒赶来,鼎沸之势,前所未见。
高悬的龙纹鎏金座椅早已空出,为首恭然而立的两位,身着白金色云纹朝服的是新任天君枕风,鹅黄色朝服头戴珠冠的是瑶池女君龙瑶。
这是兽神羲绝复生以来,第一次面见众仙。
殿外传来嘹亮的鸟鸣,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巨大鸾鸟凌空而至,尾羽划过处,透粉色的莲花刹然盛放,散发出扑鼻袭面而来的淡淡甜香。
鸟儿稳然降落于凌霄殿前,缓缓走下的女子雪白的裙裾镶满了华光流转的明珠,鲛绡制的华服于举手投足间波纹荡漾,半纱遮面,头顶九镶隨珠冠折射出刺眼的琉璃色,璀璨明丽。
莲步轻踏,行至殿中,足尖轻点,凌空登上了王座。
威然之姿,令众仙躬身拜服。
[行墨思]
清辉熠熠,浅香氤氲。
纱帐内酣然沉睡的男子只觉胸腔猛受撞击,刹那便从梦境中抽离,激警地跃身而起。
只听得一声闷响,被锦缎包裹的半大小童被猛然弹起,又重重摔落于白玉榻上。
殿外的修樾闻声赶到,只见衣袍不整的君上正心疼地揉捏着小童淤青的额角。
“君上,您可好久没睡过这样漫长的好觉了!整整十六天啊!看来您伤是好的差不多了!”
修樾一时好笑,可真是从未见过自家君上这般手误无措的模样呢。
“出去,谁让你进来了?”
南衍佯怒道,转而升起疑惑,
“等一下,我……她……是怎么回来的?”
“那日君上满眼怒意,杀气腾腾,抱回女儿的时候浑身是伤,流血不止。
但是谁也不让碰,进了内殿倒头就睡,梦中也是死不撒手。
我也是等了好几日看君上睡熟了才为您上了药,换了里衫。
啊!您别多想,您女儿的锦被是我请了龙瑶女君来换的,顺便也给她洗了洗。
洗完就给您放回去了!”
修樾倒是一股脑的形容,自以为处理的滴水不落。
“她醒过吗?”开口尚有昏沉之意。
“倒是醒过,不过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就给她喂了些桃卢酿……”
修樾挠挠头。
“你刚才说什么?”
咬牙切齿,话音未落,南衍再回头早已不见了人影,尚未紧闭的殿门在猛然而来的冲撞下摇摆,空气中还回荡着“君上饶命”的微弱尾音。
死小子,这次我定要让你下界去给北海龙王洗脚。
桃卢酿……寻常神仙喝上半盅足以睡上一年半载。
她此前酒量就是极差的,这下可好,真身未归,魂魄未全,修为尽失,万一真的长眠于此?!
“女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称呼,好称呼,这位小仙君,孺子可教也!”
果然,挑衅的依旧是那白毛小兽,缓缓悠悠地从殿外走进来。
榻上衣襟未整的君上自然回敬是言辞犀利,毫不客气,
“本君这里,宁愿养个孩子,也不养狗。”
“你敢说我是狗?!你这是大不敬!我可是位居十大神兽之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斩妖除魔不在话下,令人闻风丧胆,所向披靡的……”
“白软软?”南衍嘴角微斜,抬眼看着榻下气鼓鼓的小兽。
这个羞耻的名字……咳咳,还是当年自己的妻子顽皮时打趣的话,却被一众仙者广为流传,成就了白泽再也无法抹去的“威猛形象”。
“……好小子,还真是依旧狼心狗肺啊?!要不是为了救你,我怎会还护维持这般幼态?!等我修为恢复,看我怎么揍你!”
南衍不理他,只是转过眼去。
身旁女童沉睡的面容,安然淑静,倒是与她往日嘻嘻哈哈的性子大不相符。
虽说他们夫妻多年,却从未同塌而眠,如今第一次得见她的睡颜,竟害得她就这么无辜地挂了彩。
许是酒性太烈,她毫无察觉,若是平日,怕是其性子上来非得大闹一番。
想到此处,他竟有些惊叹,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然如此了解于她。
此刻的他倒是多么希望她能跳起来闹一闹啊!
然而她这幅模样,魂魄未全想必心智定然不全。
她,怕是不会记得自己是谁了吧。
其实如此更好,这些年他无数次的想过,要是重新开始,自己定然不会将一切搞得这么糟,今日这般场景,也算得上是天意成全。
魂魄未全又如何,只要她醒来,四海八荒,遥遥九州,山河尚且壮阔,无限久长的生命,便是陪她慢慢走遍这世间,也总有一日能找全。
此时殿外传来的轻呼打破了他的思绪,
“君上,龙瑶女君来了,在正殿等您。”
南衍回身确认了小童无恙酣睡,起身整理衣装后,抓起地上的小兽,走出了内殿。
“喂,你抓我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小主,你给我放下!”
白泽兽被提溜着脖颈很是没有面子,踢腾着小腿又起效甚微,
“小主怎么就眼瞎选了你?蛮不讲理!不可理喻!暴君!你给老子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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