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三分半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纪渊面不改色,端坐如山。
他不觉得那位堪堪凝聚一条手脉的女子剑侍,能够在几位换血高手的眼皮底下。
光明正大行刺杀之举,且还能达成。
更何况,那道如雪白匹练的凌厉剑光。
看似声势惊人,实则并无必杀之意。
剑舞娘子的白裙飘飞,三尺青峰光华耀目。
数百步横跨而过, 矫夭身形扑入正堂。
佟怀面皮一抖,气血勃然欲发,起身作势。
程千里眉目沉静,右手捏住金盏酒杯,随时都要掷出。
以这二人的武道修为,合力镇压一个通脉二境的“柔弱”女子。
自是再简单不过!
众人当中, 唯有秦无垢最为轻松。
她甚至还有空余, 仰起修长脖颈,抿了一口快活酿。
铮铮!
只见那抹白衣踏入正堂, 剑势陡然一收,荡出铿锵之声。
横空转回,举剑齐眉。
尔后,赤足点地,
裙摆转动,彷如莲瓣盛开。
其人高挑的身姿倏然委顿,做出敛衽半跪的样子。
“请秦千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一救我家楼主!”
这位女子剑侍的一动一静,皆是出人意料。
佟怀、程千里等人见状,强行按捺住了出手的冲动, 等待后续。
“救苏孟?他乃三分半堂的龙头,金风细雨楼的老板,大名府白道的魁首……与朝廷不少大臣交好, 六部尚书也要给几分薄面。”
秦无垢看也不看垂首恳求的女子剑侍, 漫不经心道:
“他这样的人物,虽说浪迹江湖满身风尘,没办法封侯拜相,
但也算是大富大贵,要什么有什么。
琴心,你说,我北镇抚司的一介千户,
有何能耐去救这位惊风疾雨红袖刀?”
纪渊眉头一皱,他从这番对话里嗅到了狗血的味道。
原本饮酒作乐的乏味劲头猛然消散,瞬间打起精神。
毕竟谁会不喜欢吃瓜呢?
“秦姐姐……千户大人!”
名叫“琴心”的女子剑侍闻声落泪,声如杜鹃啼血。
“三分半堂岌岌可危!金风细雨楼易主在即!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里的姐姐、妹妹,哪个不是千户大人贴心、体己的人儿,难道真舍得她们落入何云愁的魔掌?”
秦无垢面无表情,松开怀中的蕊儿。
坐直身子,淡淡道:
“当初我就说过,苏孟他怜香惜玉,愿意给你们这些苦命人儿一处安身之所,是心善。
可金风细雨楼再好,终究也是个迎来送往的风月之地,少不了是非和恩怨。
因此早些年,我才屡次提及要拿银子为你赎身。
以你的上好根骨,只要师承尚可,
坐三境望四境,不难。
可你一门心思扑在苏孟身上,心甘情愿做个剑侍舞姬!”
秦无垢娥眉紧蹙,凤眸含煞,越说越气,仿佛恨铁不成钢。
由于身怀龙子血脉,她常宿于烟花柳巷,借此压制内心翻腾的欲念洪流,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性情中人。
琴心,便是其中之一。
她有着难得一见的剑骨胚子,习练剑器、剑法,往往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没自矜身份,从心里将你视作妹妹,盼着你能离了江湖,免得卷入其中。”
秦无垢声音泛冷,望向跪地不起的琴心。
“要知道,苏孟不止是金风细雨楼的老板,他还是三分半堂的龙头大哥,江湖白道一呼百应的红袖刀!
他手里拿捏着大名府三分之一的武行、赌坊、金银器物的大买卖,树大招风,迟早会生事端!
我去东海府巡视之前,便就劝过你那位苏楼主,急流勇退才能明哲保身。
江湖里头风大浪凶,少有善终的下场。
更遑论,他的两个结义兄弟,一个阴,一个狠,
打着三分半堂的名头,做了不少过火的脏烂事,得罪的狠角色亦不在少数。
可苏孟偏生不信,非要养虎为患,等到今天反噬自身!”
琴心娇躯微颤,似是无话可说。
她面带哀容,双手捧剑。
躬身下拜,额头贴在地板上。
正堂之内,气氛顿时沉凝起来。
众人要么低头饮酒,要么偏转目光。
反倒是那些作陪的青楼女子,似是心有戚戚,不住地抽泣。
乐鼓之声戛然而止,热闹的饮宴就此作罢。
秦无垢神色冷漠,轻声说道:
“今日本是纪百户做东,我却因为个人私事搅了大伙儿的兴致……来日再补一场,算是给诸位同僚赔礼道歉。”
佟怀与程千里正色以对,并未流露出任何怪罪的意思。
虽然三人同为千户,可秦无垢巡狩东海七州之地,斩杀龙子龙种,立下功劳无数。
加上对方与敖指挥使关系亲密,等同父女一般。
地位自是不同寻常。
若非绝了武道宗师的前路,未来北衙的指挥使位子,也许都是秦无垢的囊中之物。
哪里轮得到孟长河、周行风、徐应求等人去争抢。
纪渊放下金盏,淡淡道:
“千户言重了。
凤凰台上的这场剑舞,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精彩纷呈,堂皇大气,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秦无垢凤眸微眯,嘴角扯出一丝弧度,似是轻笑:
“纪百户倒是好文采,随口便有佳句。”
无意间做了一回文抄公,纪渊毫不羞愧,拱手道:
“千户谬赞,请恕纪某多嘴问上一句,
既然那位惊风疾雨红袖刀如此了得,
究竟会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
才会让他的红颜知己做出这般恳请之态?”
他离得秦无垢最近,眼晴余光轻轻一瞥,就能瞧见那只肤色雪白凝如玉的柔荑攥得极紧。
倘若凭借命数加持仔细感应,这位秦千户表面上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内里却是气血狂暴,恰如洪流几欲决堤。
那股炙热滚烫的意味,好似雷光涌动喷薄,蕴含着可怖森然之息。
“纪百户对江湖风雨也有兴趣?”
秦无垢复又捏起桌上的金盏,转头问道。
“索性无事,此时美酒、美人、美景当前,不妨听上一听,权当打发时间。”
纪渊主动给了一个台阶,缓和正堂内的尴尬局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秦无垢明显与这琴心剑侍关系匪浅。
若真的静观其变,任由两位女子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弄得不好收场。
“说起来,这桩事与纪百户你还有几分关系。”
秦无垢故意不去瞧跪伏于地的琴心,柔声道:
“想必你也知道,大景不比前朝,任由宗派雄踞一地,宛如土皇帝。
圣人鼎立天下之后,马踏江湖,破山伐庙,为的就是肃清不正之风。
别看三分半堂家大业大,呼风唤雨,但若无朝廷的允许、贵人做靠山,它这面旗子绝对立不起来。
苏孟出身贫寒,无父无母,更无师门。
此前靠卖字画为生,二十三岁在磐阳湖一刀斩杀铁鞋盗万雨行,自此声名鹊起。”
纪渊凝神静听,心里好奇那位金风细雨楼主的穷途末路,为何能跟自己扯上?
“三十岁的时候,终于踏入换血境界,与两个结义兄弟——‘弹指惊雷’何云愁、‘混元霹雳’雷隼一起立住了三分半这座堂口。”
秦无垢真如说书一般,将这座天京城第一大帮的来历说明。
“为何要叫三分半堂,乃是因为堂口里头的生意,苏梦、何云愁、雷隼等大小头目只取三分半。
抹掉其他的开支,剩下的将全部用于帮众的死伤抚恤、以及照料家人子女。”
纪渊面皮微动,这三位堂主倒是会收买人心。
难怪三分半堂短短五年就能疯狂壮大,把生意做到整个大名府,成为天京白道的一方魁首。
有无数手下愿意效死拼命,何愁大事不成?
“天京城五大帮,除了三分半堂,
原本还有大江会、刀剑盟,漕帮与盐帮。
后面两个,如今都给苏孟吞并瓦解。
做到这般声势,背后自不会无人支撑。
他走的是礼部尚书宋岱,天京米粮行首周家的路子……相信纪百户应该不会陌生。”
秦无垢轻描淡写道。
“那可真是缘分。”
纪渊不尴不尬笑了一声。
之所以会有万年县的这场抄捡,起初便是因为他举报宋云生、周子安二人修炼白骨道邪功。
从而牵扯连累到当朝礼部尚书宋岱,致使本为十大行首之一的周家倒台,没成想顺带着把三分半堂卷了进来。
“以前的苏孟,乃猛虎盘踞山中。
不管是官面上的关系,亦或者江湖里的厮杀,都打点清楚,游刃有余,故而从未怕过谁。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背靠的参天大树接连倒了两棵,气势便不复往日之盛。
加上漕帮、盐帮蛰伏已久、忍耐数年,正想借着天赐的良机,骤然发难打三分半堂一个措手不及。”
秦无垢明明才回天京,却像洞若观火把这场汹涌暗流看得一清二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苏孟并非不晓得这个道理,但他为人既清高又傲岸,
而且眼光极差,不仅错信兄弟,更错把义气两个字看得太重。
所以当何云愁与雷隼打定主意,联手漕帮跟盐帮里应外合趁机夺权……他那口红袖刀,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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