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苏锦言(之后不再插叙男主与苏锦言往事)
故事是从苏锦言十五岁那年正式开始的。
那是春末夏初。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花树间,一遍遍地回想:雁山桃花林的那次碰面,自己妆容是否完美,表情是否到位?举止言辞是否优雅?他是否对自己印象深刻?
——当时,一贯在女郎面前浅笑翩翩的太子殿下,有些局促呢。
想到这里,她有些激动地攥紧了手中帕子。
——她不能和别的小娘子一样,在他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以为能吸引他。
许皇后走得早,多数京城小娘子对先皇后的模样没多大印象。但苏锦言曾近距离见过先皇后的绘像,久久不忘——
那是一位清丽无双、雅致端庄的女子,一袭纯色长裙,只用一根玉簪挽着头发,身上没有多余的饰物,却丝毫不掩她的风华绝代。
太子自小在皇后膝下,耳濡目染,怎会喜欢那些女子浮华冶艳的打扮?即使他总身着红衣,十分张扬。
苏锦言认为自己有些看懂了殷墨。
——她也不能像别的娘子们一样,一有他出现的场合就出现。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心悦于他。
比如此时,世家郎君、贵女们,还有他,都在汇通苑赏牡丹,她便避开,反而来城南油桐林散步。
这是处偏僻的地方,鲜有人来,她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太子不会知道,自己当时面对他时的言行,私下已经排练了无数遍了,细到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唇角上扬的弧度——正是在这片油桐林里的水塘边,独自练习的。
暖风吹拂,洁白的小花在空中飞舞,宛若降雪盛景。不,比雪景更美——有花朵的芬芳而无雪花的冰凉,有暖阳的和煦而无雪日的寂寥。
这些花朵虽小、颜色朴素,却气势磅礴地占满了整座山丘,唯美灿烂。
苏锦言穿梭花雨间,裙摆翩跹,直到——
“哎哟。”她被人撞到在地。还好这里有青草与花瓣铺成的毯子,她没有摔疼,只是,白裙脏了。
她有些不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清澈的男声传入她的耳朵。
这谁呀,世家子可不会这般道歉,听起来就很莽撞粗鲁。
她抬眸望去,只见是一位肤色微黑的俊朗少年,正一脸抱歉地看着她。
看起来还有些面熟。
对方伸手就想来扶她,她避开道:“别碰我。”然后自己站起身。
见少年一脸窘迫,她也觉得自己刚刚过于严厉了,便道:“无事。”她得离开了。
“苏女郎。”对方唤住她。
“你认识我?”说完,她便想到,永定认识她的人还真不少,这少年的眼神,不和那群爱慕她的世家子弟一模一样吗?
她又听得那少年说道:“我很感谢令尊的栽培,改日会登门拜访。”
“你是……孟小将军。”
最近京城街头到处流传的就是这位孟小将军,说他“出身乡野,却直接被封宁远将军”,说他勇猛战胜姒丹人的故事。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位孟小将军在苏府待过——
父亲曾从斗角场救出一位濒死的男孩,其是从北地逃来的难民,为金钱被人骗入斗角场。父亲看中他的骁勇,打算把他培养成苏家的侍卫。
但随着男孩年岁渐长、本领的愈发出色,他提出要离开苏家、上战场杀敌。父亲最终同意了,抹去了他在苏家的经历,送他参军。
这时的苏锦言还不知道,他是因为她,才想去挣功勋的。
“我叫孟野,田野、野草的野。”少年介绍自己。
“孟野。”苏锦言叫道,看到对方眼里爆发出欣喜。
“你喜欢这油桐林吗?”对方问道。
“嗯……觉得还不错。”苏锦言想,自己是最近才喜欢上这片林子的,话不能说得太满。
谁知,少年兴致勃勃地接道:“我也喜欢这里!”
对方眼眸明亮,毫不掩饰欣悦的心情。苏锦言出于礼貌,赞同地点点头。
少年却受到鼓励般地说开了:“我一直都觉得,每年这时候,京城最美的便是这片油桐林……”
他的声音开始低落:“可这些花朵经不起风雨。过几日刮风下雨后,便没有这种积雪枝头的景象了。”
所以还是凌寒开放的白梅更坚强。苏锦言心道。
“所以要抓紧观赏。要不要上去看看?”少年指指前方,邀请道。
“好吧。”苏锦言注意到对方的眸色较深,给人专注、真挚的感觉。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掉落的花朵,慢慢走着,到后来,实在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才停了下来。
孟野闭上眼睛,仰面向天,双臂张开。
苏锦言看着觉得有趣,也跟着做了——她感受到油桐花落到自己的脸上、衣服上,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嗅到花的芬芳。
在那以后,每回苏锦言去油桐林偷练仪态,都会碰到孟野。他自来熟地与她攀谈。
几次之后,苏锦言索性不再练习,带上了婢女砚笛与琴笙,就坐在草地上听孟野讲话。
他给她介绍京城与北地的小吃的不同。
他跟她说,他看不惯一些京城子弟骄奢放逸的习性,比如王家十一郎那帮人,他才不会这样。
苏锦言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冷了脸,说那是名门的鲜衣美食。
他给她讲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野史——说得来,好像启帝建立晋朝,只为了给心爱的女子一个安定有序的天下;说得来,晋朝中期,慕容篡位,也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她便纠正说这些都是后人杜撰的,笑话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
他讲街头巷尾看到的小事,她从他身上领略了此前从未接触过的风景。
渐渐地,苏锦言也敞开了心扉。她吐露了自己的心事,不过,只是说“我有了意中人”,想向他打听大多数男子对某些事的看法。
对方显然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喜欢谁?”
“这与你无关。”苏锦言的声音冷了下来。
对方察觉她生气了,开始哄她,然后顺着她的意思回答她的问题。
一回又一回的见面,少年的目光越来越黯淡,表情开始落寞,可那时的苏锦言顾不上对方的心思。她满心专注的是:太子殿下回应她了——
九月的一次宫宴,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让太子相看各家女郎的宴会。
席间,青年男女玩飞花令,太子输了一局。风头正盛的周家女郎提议太子抚琴一曲《凤求凰》,太子欣然应允。
苏锦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失落地低下头,却在曲音到“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这句时,若有所感,抬眸向储君望去,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宴后,女郎们都私下低语,猜测太子心仪之人是谁,甚至有人说“定是十二楼的顾薇,你们不觉得圣人脸色不愉吗”。
苏锦言忽略了后半句话。她攥着手帕、抿着唇,不让自己喜上眉梢:这些人会不会猜呀?若是艺妓娘子,至于储君放低姿态吗?
冬至宫宴上,皇帝下了赐婚旨意。
第二年与孟野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春末夏初。
那时,“太子倾慕苏女郎”一说在永定传得人尽皆知,比如,那道赐婚制书是太子主动求来的,圣人一开始并不同意,最后还是在许家的坚持下允许的,再比如,三月踏春时,太子为苏女郎得罪桓女郎。
还有些事是旁人不知道的,比如,早春时太子因早朝迟到被言官弹劾,之后又感染风寒,其实是因为他为庆贺苏锦言生辰,连夜去京郊山上的慈恩寺取一行禅师新绘的《数枝雪》,又快马加鞭,赶到苏府赠予她。
一行禅师擅画梅,其画千金难求,有次圣人去慈恩寺祈福,请求禅师绘一幅,对方都没有答应。可太子拿到了。
当时,苏锦言看到殷墨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心疼得不得了,埋怨他不注意身体,又羞恼于他闯入闺房,道“东宫已经送过礼物了”。
可对方却嬉笑道:“宫人提前送过来的礼品,和今日我亲手送来的礼物,又怎会一样呢?
“打开看看吧,是你喜欢的……”
白梅。
苏锦言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作何反应了,但当时那股充盈胸怀的喜悦,至今难忘。
她一点儿都不在乎画上的是什么,她只在意他的心意。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这些只有她和太子知晓的细节,令她的心愈发甜蜜。
以至于陡然碰到孟野时,她愣了愣。
烂漫得过分的洁白油桐花衬得他有些憔悴,他见到她,略微局促,复又露出开心的笑容,眼神明亮:“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了……”
是啊。太子抚琴的那次宴会孟野在场,冬至宫宴他也在场,他一定明白她的意中人是谁了。
他澄澈的眸子里,是真诚,是倔强,是带着难过的祝福,是掩饰般的欢喜。苏锦言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少年退出了她的生活。她只听说征南战事吃紧,他在第一批援兵之列,上战场了。
之后,她的生活被殷墨所占据,为他有红颜知己而酸涩,为他身为储君常宵衣旰食而难眠,又为他抽空来取悦她而欢欣。
转眼到了次年上元节。她与他相约逛灯会。
她站在挂满祈福红绸的大树下。不远是为了避嫌而叫上的苏姮。
虽然直觉上,她认为苏姮对殷墨有什么,所以去岁向殷墨提了一句,但比起把野心与争强好胜写在眼里的五妹苏锦惜,她宁可叫苏姮陪同。
殷墨姗姗来迟。
“抱歉,有事耽搁了。”
“哦。”
也许是看出她有点不开心,对方想了想道:“来的路上,有位算命先生拉住我说,往这边走,就会遇到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将是与我白首齐眉之人。”
“殿下也信这种命谶之语?”她故作骄矜,冷淡道。她怎么记得这人不信神佛。
“我自然是不信的……”
苏锦言心道果然如此,可心还是狠狠一跌,涌上一股难言的失望。
“直到看见锦言你。”
她心里有烟花怒放。
一切是在这之后急转而下的。
苏锦言终于受不了殷墨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一日乔装进入十二楼,找到温柔乡里的他,愤怒道:“不要再和我解释说是逢场作戏了!你看看你,和她都比我亲密!”
她拽起他身边的那位艺伎娘子,顾薇。她不止一次地听到这位的名字和他连在一起!
“英王、西境的安王,也是官员,也是皇亲国戚,可他们从不来秦楼楚馆!有什么事非要在这种场合才能解决!你说啊!”
她看着沉默的他,心下茫然又痛苦:“我可以接受你将来有姬妾,可我不能接受你整日待在这种地方,真是、真是……”
良好的教养让她说不出脏话,只得:“……太脏了!
“你为什么要为青楼女子写那些艳曲!我一想到、一想到……这些女子对你的前呼后拥就觉得、觉得恶心!……”
狠话未撂完,苏锦言自己先哽咽起来。
殷墨的表情突然很疲惫。
他叫了声“锦言”。
在苏锦言以为他会如以往一般走到她身边、服软时,却听他道:“锦言,如果你无法接受,觉得和这样的我在一起很跌份,就去退婚吧……我父亲不会为难你、为难苏家的。”
眼泪突然落了下来,苏锦言视线模糊。
——谁会嫌弃他呀!谁会嫌弃一国太子啊!明明是他自己倦了、不想和她解释了,却要说她觉得无法接受!……
苏锦言泪流满面,夺门而出。
之后她与他一直没有联系。两人中谁也没去退婚,但谁也不理谁。
直到五个月后的中秋宫宴,他送了她一支簪子,向她低了头。
她以为事情迎来转机,没想到,紧接着,穆家、许家接连出事,他被褫夺太子之位,罚役征南,婚约也被取消了。
父亲说,陛下言“当时指婚是指给太子的,既然没了太子,婚约便作废吧”。
可她一点都不在意他是不是太子啊!
他知道吗?
一年后,苏锦言等来的是,嫁与英王的旨意。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见到孟野。
那是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砚笛匆匆跑进她的卧房,说孟野约她在苏府后门见面。
她大吃一惊。她根本没什么心思见人,但一想到孟野那倔强的眼神,便去了。
孟野戴着草帽、披着蓑衣,站在后门口。雨水已渗湿他的头发,水珠从鬓发滚落,沾湿衣领。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南边打仗吗?”她问。
对方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连珠炮般地道:“你不喜欢英王吧?你不想嫁英王的吧?你不喜欢他,不想嫁,我可以带你走!”
“你身为将军,不是在带兵打仗吗?你不会是私自跑出来的吧……”苏锦言拧眉。
孟野抹了把脸上的水:“不打了,不打了!”
他见苏锦言后退,再也忍不住,说道:“我参军是为了什么!不是什么男儿要建功立业,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想……想有底气来娶你啊!
“去他的将军!我不当了!我只想带你离开!”
苏锦言不断后退,孟野想上来,却被府中涌上来的侍卫阻拦。
“苏女郎!女郎!”
苏锦言对他摇摇头,回了闺阁。她不想嫁英王,可也不想嫁他啊。
她愣愣看着窗外的大雨,想:为什么不是那个人呢?如果是那人,或许她愿意……
可那人未必愿意为她放弃皇子的身份,她也未必愿意去颠沛流离,弃父母兄弟于不顾,她不能令苏家颜面扫地。
但为什么孟野来了呢?为什么是他呢?
孟野他……又何必。
她眼前浮现出刚刚雨幕中对方悲痛的面容,那从他发梢、身上滴滴流落的水珠,淅淅沥沥,如一曲不止的悲歌。
再后来见到孟野,是征南军得胜回朝后。
苏锦言不常出王府,可凭少数的几次出席宴会,她也知道他如今如何的风光,如何的受京城小娘子们欢迎。
但为什么,她还是能感受到他一如当初追随她的、诚挚坚持的目光?
以至于她都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最后见面,是秋季狩猎。
苏锦言看着孟野在场上的飒爽英姿,看着他策马奔腾时的气宇轩昂,听着众人为他的欢呼,想道:这么单纯开朗的郎君,就该如此在鲜花与掌声中,永远生气勃勃地向前冲吧。
他不该为她绊住脚步的。
可是,苏锦言对孟野的回忆,定格在他为救她而中箭的场景,定格在他汩汩流血的伤口,戛然而止在他覆盖着白布的尸体。
她泪眼朦胧。
孟野,何必呢。
为什么挡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呢?
苏锦言恍惚中觉得,那年油桐林中闲谈的时光,是她最快活的时光。
那以后——
再没有一个人,让她在他面前能如此放纵放松,让她可以笑得无忧无虑。
再没有一个人,俯身为她分瓜果,给她分享他生活的点点滴滴。
再没有一个人,能听她倾吐满怀心事。
孟野走了。
从此不会有人满心满眼都是她。
不会有人默默关注她,将爱意藏在眼底。
不会有人这么的傻。
孟野,梦也。
那是年少时油桐树下的一个美丽的梦,梦见洁白的小花如雪般撒落,梦见一位少年在花树下明亮干净地笑,他黝黑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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