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大灾(13)
“左相、右相,坐。”辛鸾带上蒙面巾,“有什么事嚒?”
“知道殿下忙,臣快些说。”申不亥有些忌惮地看着他,他知道这总指挥室每日虽然进出严格却还是时时与一线对接,他怕传染,落座后也情不自禁地身体后倾。
“臣是看到了这些,心中担心,这才来劝谏。”说着,申不亥将手中的纸卷递了过去,正是这些天连续张贴的病例人数的告示。
辛鸾眉梢一挑,“这怎么了?”
申不亥:“臣想问,这上面的病例数字,是真实的嚒?”
辛鸾:“是真实计数。每日各区医署的负责人都会来这上报一次,现在外间拨算盘的就是在通缉,告知我的同时,也张贴告示在中山城和下山城,然后再由赤炎和武道衙门打马在城中宣读,让不能出门的百姓也知道疫情情况。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嚒?”
辛鸾条分缕析,很难想象一个提纲挈领总领大局之人还会清楚这样的细枝末节。
申不亥停顿了一下,“可,这……这病例人数实在是太多了,第一日五百余人,第三日就近三千人,今日第七日,已经快逼近八千人了,臣听闻下山城自戕人数达到了十八例之多,殿下如此做,不是要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嚒?”
辛鸾看着申不亥的脸,咽了口气,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把喉咙里的“瘟疫如今爆发成这样,到底怪谁呢?”说出来。
申不亥尤自苦口婆心、忧国忧民,“殿下有所不知,按照以往大疫的旧例,朝廷总会在实际人数上略减去些公布,以免百姓恐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朝廷有为父之心,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语妻子,这是我们朝廷应该担的干系,应该做的隐忍,而不是把真相宣扬得满城风雨……”
“旧例……”
辛鸾听着那冠冕堂皇的话,折起那告示,抬起眼睛,“右相是说这样的大疫,所有的瞒报都是旧例?”
申不亥呼吸猝然一紧,一口气提起来,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的招数已经被辛鸾一眼识破,他刹那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也不是孩子,没什么经受不住的。如实相告的确会引起恐慌,但是隐瞒后暴露真相,只会让人更恐慌……对,就譬如祭神大典大日……”
辛鸾原本有眼风如刀,想了想又压住了火气,几乎是好言相劝道,“右相,为官做宰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这样的大事,没有谁能一肩扛,更不要傲慢地要去当谁的父亲——我们就告诉百姓这瘟疫很严重,就告诉他们现在很糟,未来更糟,但是我们一二三四地做下去,同舟共济,会挺过来的。”
辛鸾恳切地看着他,“我们渝都上层也是,现在需要的是朝野一条心,摒弃纷争,自上携手……”
辛鸾现如今亲临一线,已经是全部都豁出去,哪怕知道申不亥之前的所作所为,也还是想着给他一个机会,以稳定朝局为首要,恳求这个老人给他一个回应。
无奈,申不亥冥顽不灵,“殿下,民意已经在亢奋了,这点不解决……”
辛鸾的嘴角倏地一僵。
申不亥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忽地抬眼,和翠儿对视。
后者会意,立刻转身去柜格的小匣中取东西。
“咚”地一声,空旷阴寒的总指挥室波纹一般漾开惊心动魄的声音,辛鸾用力地敲击了下桌面,看似无心,一口气打断了申不亥的侃侃而谈。
话说尽,事做绝,顽石还是不点头。
像申不亥刚刚将告示递给他一般,辛鸾亲手把一叠同样六张的纸递了过去,浅浅一笑,“右相,我之前还想说,良弼在我那钧台宫整日呆着也是无事,我便让邬先生去给令郎和令嫒教书,这是他这几日抄写的功课,右相你看看,是不是有长进了?”
刚刚还唾沫横飞的申不亥扫了眼那手迹,脸霎时白了。
翠儿站在辛鸾一侧,忍不住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来。
正当此时,一直不说话的向繇忽然开口,“殿下,臣也有一要事陈奏。”
辛鸾容色一敛,“讲。”
向繇不疾不徐地从自己的衣袖掏出折子来,恭谨道,“封城之后许多衙门里的官员都闲居在家隔离,然家国有难,他们也有报效之心,一个个请愿到了臣这里。臣排查过了,都是些身体康健、年富力强之人,今日来之前列了他们的名单,愿殿下不弃,看能否差遣。”
申不亥倏地转头看向向繇——
辛鸾绷紧的嘴角一下子放松了,忍不住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好,这都是识大体的官员,向副有心了。”
向繇矜持地笑了笑,垂眸将折子递给翠儿,抬起眼眸,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辛鸾。
辛鸾并不看他的眼神,伸手接过那折子,边翻边看,“这段时间孤一直缺人手,向副这个折子就上得好,是该让些年富力强的去做事了,这场瘟疫,老人家容易染病——”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申不亥,再不忍耐,“右相您春秋也高了,也多注意些,少出门,少操劳。家里安心呆着,缺什么,少什么,可以来我这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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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当官久了,颟顸了?不识时务。”
向副矜持地迈出门槛去了,而申不亥垂头丧气,宛如斗败的老公鸡。一时空寂下来的总指挥内室,泛着没有人气的靛蓝阴影,翠儿从外间端来药碗,边递给辛鸾边轻轻调笑。
她没有说人名,但是不言而喻。
辛鸾立刻皱眉,严肃地更正,“他才不是颟顸了。他一道‘尚书有云’的折子就能把你轻巧绕进去,今日他预备的这招,是走得更高明了。”
主子这样说,翠儿立刻羞红了脸,不敢再调笑,低着头去请候在外面的各位大夫进来。
辛鸾忧心忡忡地喝药,一边吞咽,一边思虑重重:他不记得申不亥身边有什么厉害智囊,但是近日发难这一招真的是又精又巧,若不是在中段申不亥自己原形毕露,辛鸾若是跟那幕后人拆招,未必能占到上风……那么,到底是谁给申不亥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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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城现在出了一个方子,自称是癸区‘贾大夫的自救方’,说他在染上重症瘟疫后居家研究瘟疫药,五天就逐渐恢复,效果比我们医署还要高出许多……”
这两天会开得越来越有流程,两刻钟谈正事,一刻钟闲谈下山城其他情况。辛鸾害怕这些大夫们压力过大垮下去,耐心地陪着一起聊天。糜太医这样说,辛鸾倏地抬头,挺期盼地问,“这个方子真的好使嚒?”
糜太医迎了主君的一脸天真,难免就一口气哽住,缓了缓,道,“殿下,瘟疫当前,药方从来满天飞的,哪有什么真的?卑职去查了,癸区甚至根本没有‘贾大夫’这个人。”
时风月点头,“那个方子我也看了,就是清热药,三十种药材略冷僻了些,寻常不会囤积,只是因为每斤每两都写得详细,乍一看唬人罢了。其实根本不会有效果。”
糜太医:“关口是信这个的人倒是很多,这三十几种药材现在在民间私下交易,已经炒到了一两一金的高价,有人掏出家底也要喝着服药。”
这个内情其他大夫明显不清楚,纷纷露出惊讶表情,一句两句地问起来。
辛鸾听他们讨论,也挺不解的,一是不解既然是私下交易,糜太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二是他们封城才七天,一片兵荒马乱,这些为富不仁之人到底是哪里迅速拉起一批买家的?下山城基本瘫痪,他们怎么建立的信息渠道和交易线?
辛鸾转向时风月,“你那个救治的方略是古方为本调整的罢?现在第几副了,有明显效用没?医署动作快点,康复的人出去了,大家也不用信这些旁门左道了。”
时风月是早在封城前就在研究治疗方略的人,所以封城后这件事也义不容辞地落在她身上。
时风月有一说一地答,“第三幅了,效用有限,还不能使用。”
辛鸾愁得直摩挲纸,“就不能先给重病的试试么?能送回家一个也是好的啊。”
时风月比他还直白:“殿下,那是虎狼药啊,人命关天,我怎敢玩笑?”
辛鸾闭嘴了,惆怅地叹了口气。
糜太医眼见着话越说越偏,有些忧急地问,“殿下,谣言比恐惧更能攻破人心,民间私传虚假药方,这事儿您就不管嚒?”
辛鸾:“囤积居奇这是严查的,乘机欺诈也是严查的,但是你说的药方里可有常用药?清热药不是毒药,就是有百姓愿意信它,越贵越信,买了心安,朝廷又能怎么样?武道衙门如今很忙,不可能因为小鱼小虾大动干戈。”
糜太医明显是还要说什么,但是被辛鸾堵得硬是说不出来。他眼珠急剧地转动,眼见着滴漏就要流尽了,忽地心一横,开口,“殿下,不是这样的,他们很多都是教徒,对您封城心有怨愤,得病了也不来医署只是自我治疗,早晚趁着无人,偷偷去抓叫‘趾踵’的鸟,说大疫的起因就是因为它,然后聚集在一处一只一只扯断鸟的翅膀,掏出内脏,放在火中烧……”
“糜衡!”时风月声音发颤,立刻斥止他。
辛鸾呆呆地睁大了眼睛,脸孔一片惨白。
鸟儿代表什么,这隐喻太直白了,众人惊愕地先注视糜太医,又转投辛鸾,凝住的指挥室宛如深蓝的冰窟,辛鸾呆呆的,也不说话,忽然间,他猛地一个俯身,骤然蜷起脊背,急剧地呛嗑起来!
“殿下!”
翠儿被吓到,立刻就要抢过来帮他顺背,时风月比她更快,起身绕过大案拨开人,一把搭住辛鸾的手腕!遽然的呛嗑声仍不止歇,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糜太医跟着众人慌乱站起身,手足无措地看着!
众人的目光紧张,辛鸾在时风月的手指下收回手臂,拒绝诊脉,“没事……咳,没事,咳咳,就是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殿下……”时风月担忧地喊他。
她刚刚冲过来,听到辛鸾小声地念叨了一句,说的是:“是我做的不好嚒?”她一下子揪紧了心肠,辛鸾的身体她最清楚,他每日当水喝的根本不是什么防疫的药,他身体一直这么单薄还一直撑着这个大局,他听这样的话,他要有多寒心?
辛鸾抓了抓她的手臂,安抚她的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气,朝着众人虚弱地摆了摆手,尴尬道,“……都别这么看我,真的只是呛到了,咳,咳咳,你们下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
有医生怯怯地开口,“殿下,那这事儿,要不要查?”
翠儿也是心潮起伏,看定了辛鸾,就等他一个态度,她立刻就要去拿人。
辛鸾忽地笑了笑,把郁结的空气打算,“玩笑事,查什么啊?不当它是个事儿,它就不是个事儿。”
许多事情只在一念之间,拿起千斤,放下三两,辛鸾笑着摆摆手,明显是没有力气了,“去吧,乱不了……乱不了的,阿公阿婆想不清楚杀几只鸟而已,还不会把朝廷推翻了。”说着他抬起头,“糜太医,你先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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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人手安插得会不会太明显了。”
巨灵宫西殿外间,骄阳明媚,绿意汹涌。向繇站在一大丛象牙红花前,信手抓来一朵,抿进嘴里舔食,“明显什么?辛鸾忙得脚打后脑勺,倒班都倒不开,我这个时候给他送人,他高兴都来不及。”
鲜红的花萼有蜜汁,唇齿间分泌出清亮的甜意来,向繇长发垂地,兴致颇好地探身去摘里面最大最肥美的花萼。
“不过我也真的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拿钱换命,极乐坊养姑娘还花钱呢,我巨灵宫养姑娘也花钱啊,可是现在的生意边嘉你看看,简直无本万利。”
他也是前几天才想到的,前几天他也就是小打小闹而已,如今渝都大宗物资还都是揽在辛鸾手里,要是他现在举荐官员,就相当于可以趁隙分出一杯羹来。
说着他回头瞥了夏舟一眼,人比花娇,“边嘉你也准备着,极乐坊先别管了,等辛鸾那边给你安排差事,我猜他怎么也能给你给六品吧,商人嘛,六品也是不错的。”
夏舟干柴似的忽地握紧十指,垂下眼,压住忽然紧促的呼吸。
“那如果中境、西境、东境给小太子援助呢?”夏舟看着他的背影,“您的计划,物资短缺才行得通,若是辛鸾忽然有了大量补给,计划就是竹篮打水。”
向繇:“东境辛涧不发兵就是好的,中境丹口孔雀他傻吗?他这人早就与我说过不搅和他们叔侄间的事情,西境……西君倦怠朝务太久了,辛鸾那两个舅舅争得急赤白脸,就算给他援助又能援助多少?能支撑几天?辛鸾他最好把这渝都一直封下去,没他这一招,也没有大家的机会。”
说是这么说,向繇还是显出明显的烦躁来,他咬着花萼,一簇肥大的枝叶猛地被他一扯,扑腾腾打下无数花蕊任它们零落于地,夏舟冷眼看着,看那被撸秃的花枝,可怜地颤抖。
向繇一时咬牙切齿,气急败坏,“辛鸾就是个不会变通之人,要我说,他只要让下山城断五天的粮,再放出一点点的东西,一个转手十万百万的利润!大家联起手来和气生财不好吗?卓吾天天送米送菜的不丢人吗?一头老虎,丛林之王,就一整天给人拉伙食?丢人!羞耻!”
夏舟没有接这个话茬,挺生硬地说,“就算您举荐的人都能录用,那咱们的动作若是被查到呢?这个时局在物资上做手脚,辛鸾恐怕不会再手软。”
“你说的我知道。”向繇背对着,轻轻咬紧牙关,嚼鲜红的花萼,低低道,“要是申不亥这秋后的蚂蚱再蹦一蹦就好了,最好斗出杀招死招,两败俱伤,你死我活,那我们就有机会了。”
忽然间,他想到什么,陡地转身,“那个谁走了的事情,辛鸾是不是还不知道?”
一时间,毒计涌上心头的向繇,眼中光影闪动,深浅莫测。
夏舟谨慎道,“小太子没有动作,应该是还不知情。”
“也难怪,他自己忙成这样,也不可能所有人看得严密。”向繇笑了笑,“呸”地吐出那鲜红的象牙红的尸体,“那就把这件事告诉申不亥,让他去发难!”
夏边嘉眼珠微动,“找谁去办呢?这件事绝非易事,稍有差池满盘错落。”
“糜衡!”
向繇的眼睛猝然一利,“他是不是还在总指挥室,你等会儿去截他,就让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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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太医你别紧张,我就是跟你说说话。”
辛鸾拭了拭嘴角,把空碗放回到翠儿手中。翠儿眉心微蹙,不高兴地看着辛鸾这么不爱惜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动。
糜太医没敢再坐着了,垂着头,反复地捻着手指思索辛鸾要和他说什么。
“翠儿,你先出去。”辛鸾抬了抬眼。
翠儿心不甘情不愿,但撇了撇嘴,没办法地出去了。辛鸾缓缓挺直背脊,撑住大案,困扰地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目光就落在糜太医手腕上那一串的佛珠上。
这个人怕我。他心想:这个人医术与心智皆奇高,却仍是怕我的清算。今日申不亥谏言的主意,十有八九便是出自此人。
“你进来时候看到右相了罢,好不好奇我们谈了什么?”
辛鸾用一种聊家常的口吻开始。
糜太医恭谨地垂下头,“殿下……这并非卑职能探问的……”
辛鸾笑了下,“没什么不能探问的,都是跟疫情相关。官署人手不足,左相列了一折名单,右相仍退缩观望,我年纪小,一怒之下解了右相的职权让他回家养老。”
糜衡心口一跳。
辛鸾漫不经心地撑住下颚,手指规律地轻敲桌案,“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会忧心。那孤在这里给你交个底,只要你实心做事,与下山城诸位共度此难关,孤今日没有计较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计较——当然,你这话可以带到右相府去,就说是我说的,换自己一个自由身——赤炎不会拦你。”
糜衡的呼吸转急促了。
他抬头,深深地望着这个少年:这份心意,他这个主君当真可以算是对为臣子者,仁至义尽……可是……这个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对手究竟是谁,就因为一折名单,他已经完全被人迷惑了。
糜衡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感觉到了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心脏几乎难以喘息般的压力,他心头生出柔软的悲凉,忍不住地,张了张嘴——
辛鸾坐在大案后鼓励地看着他,眉眼干净得像天山上未被人踩过的雪。
“糜太医,这里不传第三人,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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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担忧的是另外一件事……”
春风明媚里,夏边嘉缓缓沉吟。
向繇看向他,“有话直说。”
“糜衡现在被小太子委以重任,单独署领一区不说,还统筹调配着几个区的医用物资,论实权,实在不小。小太子自己因材施用,用人不疑,我担心糜衡他会起异心。”
夏边嘉尽可能让自己平铺直叙,不要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酸楚羡慕,可他心中的一点傲气,就要再也压抑不住。
然后,向繇却完全没有多想他的话,他只是嗤笑一声,鄙夷回应,“现在苦活累活这么吃香的?呵呵,异心?起给谁?小太子嚒?”
他洋洋洒洒抻了个懒腰,好奇地问,“若你是他,你会要投靠一个你曾经下过毒的人?糜衡他知道辛鸾和邹吾的苟且,知道辛鸾和邹吾各自特殊的体质,辛鸾今日他拿药吊着命,他每喝一口药都有他糜衡的一份功劳!辛鸾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今日越信重他,明日越痛恨他,都不必辛鸾动手,邹吾就会活剐了他!”
向繇看着夏舟,轻轻一笑,好瘆人,“边嘉啊,放心。糜衡,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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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指挥的室内,空气寂寞而冷清。
糜太医张开了嘴巴,几个深重地呼吸,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辛鸾的眼神,一下子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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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到底是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的人,再放他在渝都待下去,恐怕不是好事。”
象牙红的花丛乱打,惊动了蛰伏的生灵。忽有小小的蜘蛛垂丝而下,向繇伸出手,轻轻接住。
他掌心脉络清晰,那小小的生灵在手中孱弱温文地爬动,骚出轻轻的痒意,向繇心头一软,轻声道,“罢了,跟他说,此事已成,我们拿钱放他走。”
夏边嘉心头不安地一跳。
下一瞬,只见向繇指尖用力,决绝地,尖利地,把那蜘蛛捏碎,“我们就用他……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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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糜太医依礼俯身告退,不想再去那少年失望的眼睛,只是转身的一刹那,虽直起了腰杆,却剩满目的颓圮。
“糜衡。”
身后的少年忽然连名带姓地喊他,“你才高。不论今日你应是不应,以你的能力若要投效,进,我幕中有你立锥之地,退,我保你行医远离纷争。咱们相识之初,那盒面脂实在是耽误了大事情,你大概不了解我,不知含章太子不用黄门佞幸之人,今日我推心置腹……你我来日方长。”
糜衡深深吸了一口气,本该虚应一句的他两手颤抖,什么也没说,迈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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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艳阳,高悬青空,煊赫地洒在中山城上。
放眼看去,一条街里除了寥落的赤炎守卫,再无他人,糜衡抬起头,眼前巍巍右相府,堂庑排挞,进深五丈。
他八年前宦游至此时,从南境边城寻常的小镇,乍然见渝都如此繁华,只觉威风八面,心中无限向往,然这八年,他看似某得一官半职,实则在渝都求不得一门婚配,而立之年亦未成家。壮年赴渝之时,他胸中也曾豪情万丈,以为可为医家济世之长;数年蹉跎,只落得宦游不遂,晋身靠投毒作伪,到头来满目憔悴可怜之色。
“还好,也不光我一人败落。”
昨日高楼巍巍,今日树倒猢狲散,糜衡心中喜悦,抖了抖衣襟,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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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繇他就是个婊子!婊子!”
“谁出价他都卖!谁出价高他卖谁!见风使舵,没有个廉耻!申睦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婊子,好好的世家大族的女儿不要,就认定了这么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右相府上,申不亥破口大骂,抓住糜衡的衣襟,重重地把他往墙上上推搡,“你是不是也是他的人!是你说我若一个人怕说不动辛鸾,可以说动向繇一起去露个面,也好让辛鸾有个忌惮!结果呢,向繇当场背刺我一刀!”
糜衡哪里是申家的人的体格身手,他一个只颠着小秤装药称药的人,用的最熟练的一种刀,只是切药根的小刀,“右相,您冷静些,我可以将令郎令嫒救出来——”
果然,这一句,让申不亥冷静下来,“你说什么?”
糜衡看到了指挥室中一角的《虞书》,是钧台宫的用纸,却不是辛鸾流畅的簪花楷,猜到了辛鸾一定拿申良弼要挟过申不亥。
糜衡稳住气息,“您现在投鼠忌器,只因子女在辛鸾手里,我若将他们揪出来送走,您才更好施展罢。”
申不亥眯着眼睛看糜衡,不做声,喘着气转身走到自己的桌案前,握住镇纸,抄起猛地砸了过来!
十足金的镇纸砸在头上,糜衡吃痛,狠狠一偏头,当即头破血流。
“糜衡你是何居心,现在官宦外逃诛灭满门,你是想辛鸾灭我全家嚒?!”
糜衡疼得一个恍惚,隐约间,忽然想起老家村口的一条黄狗,长得又瘪又柴,从不搅扰谁,忽然有一天有闲汉抄着棍子无端地冲撞过来,黄狗闪开,毫不犹豫咬住棍子和人杀成一团,凶狠的嘶叫从喉咙里逼出来,悍然不可侵犯。可狗的体型怎么会是人的对手,它的胯下被人打伤,打残,血流了无数,砸烂失去一颗卵*。它回头去追,把卵*找回来,一口吃掉。
渝都,他们这里拿人当狗。
申不亥又奔了回来,愤怒地抓住他,粗重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
糜衡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辛鸾自己人也跑了,他都不追究,凭什么追究您?”
申不亥又迟疑住,“你说什么?”
糜衡睁开眼睛,血漫过他的脸,“辛鸾自己人也跑了,他都不追究,凭什么追究您?”
申不亥喘着粗气缓缓坐了回去,“你当真有办法?”
糜衡抹了把额角的血,站直了脊背:“就看右相您信不信我。”
申不亥朝他招招手,“……过来说话。”
糜衡理了理衣襟,任血花洒落在身上,一步一步走过——
“向副已经许诺你,此事已了,二百万两身家送你出渝都……”
“你才高……以你之能力若要投效,进,我幕中有你立锥之地,退,我保你行医远离纷争……”
“这么大的瘟疫,你也不想一直在一线辛苦劳力罢,一切就在今晚,何不办好这件事急流勇退……”
“咱们相识之初,那盒面脂实在是耽误了大事情……含章太子不用黄门佞幸之人,今日我推心置腹,你我来日方长……”
糜衡额角发出尖锐的剧痛,他咬住牙:申不亥,向繇,夏边嘉……渝都这些云端之人,几乎所有人都威逼胁迫过他、蔑视践踏过他,只有一个人例外,只有一个人例外……
申不亥附耳过来,糜衡放轻了呼吸,生怕良心太重,压不住舌尖的颤抖。
他嘴唇蠕动,说了些什么。
申不亥的眼睛倏地一亮:“当真?”
糜衡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几乎有决绝的味道,“当真。”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曾想着被贵人赏识,想在这个城池中安身,立命,有妻有子,为人关切,可这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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