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殊死(3)
辛鸾修整好的第一件事就是见徐斌。
徐斌诚惶诚恐,上一刻还在下山趾对接物资,下一刻就一路气喘吁吁小跑上中山城小院。
是时天朗气清,风烟俱净,辛鸾衣着得体地坐在厦子一侧,闲雅地烹茶,从敞开的折门看过去,可以瞅见武烈侯端坐矮案后,正与屋中两名官员对坐说话。
徐斌看见辛鸾就要老泪纵横。
辛鸾朝他摆摆手,轻缓地笑,“来,别哭。”说着推一个大号的蒲团过去,“脱鞋上来,坐着说。”
不过几日不见,原本富态的徐大人就明显消瘦了许多,眼神沉毅,宛如刀刻。
小院之前很少接待外客,可自二十二号那日始,渝都上层几乎所有人都在往这里涌,辛鸾醒后,更是苦不堪言,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屋里的地擦洗一遍,再来外人,全数脱了鞋再进屋。
“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南阳调物资这么大的事情,臣未能禀明,匆忙而去匆忙而归,以至于让人抓了这么大的错处,害得您……殿下,您千万保重,这个时候您身体若不康泰,渝都这么大的局面,我们这么些人,谁又能把得住总舵呢……”
辛鸾浅浅地笑,给他斟了杯茶,推过去,“老徐你也别哭了,渝都挺过瘟疫这道难关,要紧的还是军民百姓上下一心,勠力前行。跟我说说吧,南阳那怎么样?这次你也是冒了大风险偷渡东南边境了,可遇到什么惊险事?可受了什么伤?”
如此君臣俩说了一刻钟的体己话,说到南阳如今情状,整个东境策防收紧,因为原本就不驻兵,反而因祸得福逃过一劫,齐策纵火之后,似乎也未对南阳行什么暗中打压之事,主政官不功不过,百姓生计虽不如先帝在时那般昌隆兴旺,但还说得过去。
“听说有好多大夫被你一起运来了?”辛鸾笑着问,“他们都是主动来的。”
徐斌诚惶诚恐,“都是主动来的,他们也听说了渝都大灾,业已封城,臣购入药材时,有医家向臣打听,我说缺少人手,他们便拖家带口自报奋勇说要跟我一同前来。”
辛鸾沉吟着玩弄杯盏,不置可否。
徐斌觑着辛鸾的脸色,正还要说什么,辛鸾忽地回身喊了邹吾。
武烈侯在屋中抬起头来——
辛鸾认真道:“不能让功臣心寒,徐大人孤身犯险,动员医家,运回物资。要赏。”
邹吾在屋中应:“好。”
主君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况且还有这么多人一起听着,徐斌当即拜倒,谢主隆恩。
辛鸾闲闲地拨弄茶叶,随口道:“你带来的那些大夫若是不愿上一线,也不要勉强,他们主动前来已堪称义举,时风月如今在调配药物,草石虫豸,擅长的可以去给她帮忙,早日配出药方来同样是功德无量——还是那句话,事关生死事,万般要当心。”
话说的如此分明,徐斌终于知道辛鸾顾虑的是什么了,想解释,辛鸾却没给他机会,另起话题地问了徐守文在哪里。
徐斌摸不着头脑,答:“在邬先生处啊……臣想着每日学习也方便,就让他去那了。”
辛鸾一哽:……
查东查西,他怎么就忘了自己的老师那了?
辛鸾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他的手背,让他快去忙吧,徐斌懵三乍四地告退,这一桩“徐斌叛逃”的乌龙公案也才算缓缓落幕。
邹吾不让辛鸾操持具体事务,不让他四处走动,不让他劳心劳神,每日总议事时才会大发慈悲让他来旁听一会儿。辛鸾也听他的话,好好养病,少操心,以至于一连三日,来往官员看到的都是他们的小太子一身简略常服盘腿坐在厦子上,抱着一方小桌,笑眯眯地喝药、烹茶、弹琴、吃东西、晒太阳。
是时,天地干净明亮,阳光细细,空气里都是青草的味道,有黄羽、红背、白腹的鹦嘴小雀吱吱乱叫,蹦跳着来小院觅食,辛鸾撑着下巴,掰碎了自己吃的零食扬给它们,忙得五脊六兽的人快步进院禀告,鸟儿们吓得惊飞四散,含章太子看着一壁更换衣物一壁洗手洗脸的官员,好心地问问人家吃没吃饭,没吃的就会分一碟子香香甜甜的糕点让他进去边说边吃。
“嗝……”
入夜,辛鸾手脚虚软地爬上榻时还在打嗝——
邹吾失笑,“你这是吃了多少啊?”
红影灯花,辛鸾一言难尽地揉着肚子:“茹姊姊的桂花方糖糕也太好吃了……”
他笨重地翻了身,摊开手脚,“你可不知道,从上个月末开始我就日日跟着赤炎军吃一样的,糕点不给我,水果不给我,水产不给我,菜做的又咸又辣又重油,我说了好几次,好了两顿,又变回又咸又辣又重油,吃得我毛都要掉了……”
辛鸾现在重伤未复,钧台宫又不安全,宣余门之夜孩子受了大委屈,巢瑞老将军终于高抬贵手,不再跟小辈儿较劲儿,辛鸾和邹吾对外秉持不承认不否认,非常时期,知情者视而不见,不知情者也来不及想太多。
“我前几日和申豪生了些口角。”
邹吾把辛鸾的水倒了,回来一边解衣裳一边对身后说。
“因为什么?”
“他叔公。”
辛鸾了然地点了下头,在榻上翻出收进床柜里的小褥子,“他亲自抓申良弼回来,已经很难得了。”
邹吾:“我知道。”
辛鸾:“申良弼现在哪里?申豪那?”
申不亥被判抄家,斩立决,家中直系子嗣免官入狱,但申良弼因为没有正经官职,申睦高抬贵手,并未将他拘禁。
“被送到了邬先生那。”
“嗯?”辛鸾讶异。
邹吾换好睡衣,走到案旁去配药与纱布,“申良弼寻死觅活,申豪又整日忙里忙外抽不开身,就求了邬先生开导他。”
辛鸾若有所思:“徐守文也在邬先生那……”
邹吾:“对。”
辛鸾:“右相一党树倒猢狲散,申不亥一家墙倒众人推,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罢。”
邹吾:“差不多。”
申不害今日之祸,是他多行不义,但也无可否认,糜衡,向繇,辛鸾,申睦,邹吾,各自都往前推了一把——众人博弈,申不亥棋差一招,成为众矢之的,各方势力如今自然都纷纷割席。
辛鸾:“申豪倒也难得。”
当日在南阴墟外,是申豪临危救主,胆气如虹。疫情大灾当前,他又是非分明,嫉恶如仇。亲人将获重谴时,他又不避嫌疑,力保申良弼——尽管辛鸾看着申豪跟他这个“小小叔叔”并没有多亲密的私交,但还是能在危难时尽了自己全部的情谊。
邹吾背对着他,传来瓶罐相撞的清脆声响:“南境申家这一代,也就是申豪了。”
辛鸾用力点头,深以为然。
邹吾:“红窃脂最近在陪着他。”
“嗯……?”
辛鸾没听懂,坐在榻上给两个人拍着枕头,只是应和着点头表示知道,“……哦。”
邹吾不愿谈一个女郎的私事,哪怕是对着辛鸾。随口道:“你要把申豪调走嚒?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纵然小飞将军在渝都一直斗鸡跑马、纵情声色地想避开多方争斗的漩涡,但是临到关口,他只要还在渝都,他就难独善其身。
辛鸾摇头,靠住枕头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坐好,再用小被子围住肚子,“太晚了,现在就算我想把他调走,他也不一定肯罢……我抽空问问他的意思吧……对哦,小卓呢?小卓最近在做什么?”
邹吾走了过来,“在下山城拉了一群孩子,扯了物资转运的旗,正帮着统计周旋些民用捐助。”
辛鸾愣了一下,解开衣裳,“很多吗?”
邹吾的眼神迅速在他的肩膀上扫过,眼神有些深了,“你问什么?捐助吗?”
说着坐在他身边,“不少,但很杂很碎——拿着。”
浓烈的清苦味儿冲上鼻子,邹吾把刚烧制好的药膏放在辛鸾手中,伸出手帮他解肩膀上的绷带。
辛鸾靠近了他些,褪下半幅衣裳,侧着身子让他摆弄,口中道,“我以为他会听你的指派。”
邹吾强自心无旁骛:“孩子大了,不怎么听我的了。”
事实上,自从钧台宫辛鸾中毒,小卓当机立断,他便也没再指派过弟弟什么。
辛鸾意外地扭头看他,极近的距离里,他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再靠近一点,就能陷进他的怀里。
辛鸾:“你为什么不太在意?”
邹吾抬起眼睛和他对视一霎,又垂下眼睑:“在意什么?半大小子总要长大的。”
辛鸾不认同,纠正道:“是你不霸道,我哥我就从小什么都要管我,我连调解个女官吵架他都要和我生气……嘶!”
邹吾手上用力,黏连的纱布和皮肉分开,辛鸾立刻哑火,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生气道,“你干嘛呀?”
邹吾拿过他手里的药,拉着脸,不说话。
辛鸾有些委屈,“都说那些是瞎传的,你和小卓什么样,我和他就什么样,再说他都成亲了……”说到这,辛鸾又忽地停住了,莫名的,心里有些堵。
浓烈的炙热的药膏涂抹在伤处,辛鸾轻轻一颤,嫌烫,低头看那一道刀口。
邹吾:“我对他没意见,你不用跟我解释。”
这些天辛鸾明里暗里跟他说辛襄太多次了。
东境干净利落的退兵,纵然辛鸾那封亲笔信倾尽技巧,他们也不相信那一张薄薄的纸就可以外交折冲、克定安危,辛鸾接到消息后,嘴上鼓励士气,说天佑渝都,但是私下里一定也有自己的猜测。
血浓于水,恨与爱相互交织,他们兄弟俩到底是有感情的。
“是你太小气了。”辛鸾有些不高兴,撇开脸,“你平时不这样的。”
邹吾忽然捏住他的脸,强硬地扳过来,“是你太避重就轻、模棱两可了。你看了这一个月,两个月,那半年呢?一年呢?你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要走到哪一步,天衍是要一直这样东南分治下去?隔个十几年自动分变成两个国家?还是说你叔叔会和你一样一起玩这种对持?你的心软,到底是想给谁呢?”
辛鸾的脸颊被捏得变形,眼里融进泪意。邹吾刺伤他了。
邹吾手一颤,立刻放开他。辛鸾没说话,垂下眼,耷拉了脑袋。
邹吾心烦意乱,帮他缠好伤口,立刻起身去桌案上收东西,有些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怎么收场,还好这个时候外间有人叩门,稳定的“咄咄咄”声,是翠儿。
拉开门,小姑娘谨慎地送来一个食盒,递给邹吾说:“这是药。”
邹吾难得亲自出来,冷冷地点头,接过,“辛苦你。”
翠儿害羞地哈腰,道,“那奴走了。”说着又小心地合上了门扉。
邹吾和辛鸾事事尽其劳的风格不同,他许多公务都摊给了巢瑞,到了晚上,天大的事情也不要妄图打扰他。邹吾有些苦恼地在茶室里东翻西找,他记得辛鸾第一次来他这儿过夜那天,他买了花茶,也买了冰糖,只是不知道之前大搬动放在哪了。
等他找到,端着药碗一道送进屋里去,辛鸾已经躺下了,侧身背对着他,好像睡了。
“起来,吃了药再睡。”邹吾尽量放柔声音。
谁知辛鸾一下子就起来了,拧过身接过药碗仰头一口喝了个干净,整个过程都避让着不让邹吾看他的脸,紧接着把药碗放往邹吾手里一放就要躺回去。
邹吾迅速地抓住他胳膊,“吃块糖,不是一直嫌药苦?”
辛鸾哭了,脸上还挂着泪痕,邹吾是真没想到把人气成这样,像抓了只气性大的家雀儿。
辛鸾被人看破,更气了,狠狠抓过递过来的两块糖,塞进嘴里,一句话也不说,瞪了邹吾一眼,掀开他的小被子执拗地盖住肚子躺下。
邹吾被他气笑了,还不敢笑出声,药碗也懒得收,摆在小柜上,直接吹灭了蜡烛,上榻睡觉。
天热,他原本是不盖被的,但是被辛鸾带的,睡前也会翻一条小毯子盖在腰腹上,他今晚扯的就是辛鸾身上的那条,最开始辛鸾还不乐意,薅着小薄被不肯分给他,邹吾当然不敢用力,陪着辛鸾你拉我扯地拽了一会儿,终于把辛鸾磨软了,大发慈悲地分给了他一角。
如此折腾了一向,两个人终于肯消停了,夜色转深转沉,逐渐传来沉稳的呼吸声。
前几日邹吾每日也就睡两个时辰,辛鸾比他还惨,这些天好不容易可以得以喘息,他们都是早早入睡,邹吾陪着辛鸾睡,尽量睡满整个黑夜。
但是每晚也总是有意外,辛鸾身体不好,之前中毒,又一连好几日过度操劳哀毁,最后还挨了一刀,在小院好几个晚上都是一连盗汗惊醒,三伏天里哭醒时浑身冰凉,嘴里还说着胡话,喊着“重症区!快去!快去!!……回家!快回去!”
那声音耸人听闻,邹吾每每都会心悸:是他没有照顾好他,让他担惊受怕到这个地步,翠儿说辛鸾那些天基本就是不睡,他很焦虑,睡不着,能蜷在小榻上囫囵一个时辰就是多的。邹吾知道自己应该放平心态,瘟疫当前,所有人都是这样辛苦,南阳、中境、西境刚来援助,渝都的医生大多都已经累瘫了,全凭一口气在撑,一个病区里,基本都只剩下八九个大夫,四十多个帮手,整日整夜地在医署,多少人都是七天没回家,辛鸾在这样的位置,他不敢觉得他的小鸾艰难,他只是心疼。
还有这段时间,他总能想到在南阳千寻府上,这个刚苏醒的孩子,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坐在白屋里见到他这个敌友未明的陌生人,他不哭,可是下巴一直抖啊抖啊,不知道可以依靠谁,那么害怕。
也就睡了一个时辰,辛鸾忽然又开始咳嗽。
邹吾被他吵醒,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怎么了?哪不舒服?”
辛鸾被他拍醒,小动物一样吭叽了一声,转过身面对邹吾,不舒服地咂了咂嘴,又用力地咳了两声,邹吾一下子就坐起来了,怕他呛到,托着他后心把迷迷糊糊的人拉着坐起来,“哪不舒服?”
“……干嘛呀……”辛鸾睡得无骨无肉,软成一瘫,这样被搅了睡眠,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邹吾这才想起来他睡前含了块糖,可能是没含完,齁着了,邹吾搂着他,把他的下巴抬起来,嘴唇贴过去。
果然,辛鸾满嘴都是甜味儿,湿热的口腔里滑腻腻的,连牙齿一颗颗都像是裹了蜜糖,邹吾托着他的下巴在他嘴里扫荡,辛鸾迷糊中乖乖地仰起脖子,还以为邹吾只是要和他亲吻,鼻息间忍不住溢出柔软的声音。终于,邹吾在他的舌底找到了那两颗糖,辛鸾困得没有神志,他把那颗糖勾出来卷进自己嘴里,辛鸾还胡乱地还咬了自己舌头好几口。
“行了,睡了。”两个人忘性大,都不记得睡前生气这茬了。邹吾吃不惯这样甜的东西,下床把那糖球吐了,又拿了一杯水进来,喂给辛鸾喝了一口,再上了床。
夜里溽热,邹吾醒了就睡不着了,翻了几次身,把小被子撂开一边,伸手在枕头下摸索,先是碰到一块硬硬的玉石,那是辛鸾送给他的那块绿玉髓,然后是竹扇的扇柄,他抽将出来,侧过身,朝着辛鸾轻轻地打扇。
辛鸾觉出了微微的凉气,舒服地展开了身子往他这边靠,邹吾伸手摸了摸他后颈,有颗颗的汗珠,辛鸾吧唧着嘴挪开他的手,嫌他手烫,邹吾无奈,扯了扯他的头发,帮他把压在身下的潮热的头发拨开。
夜色里,有凉风,有虫鸣,有月光的阴影,辛鸾舒服了就消停了,邹吾静静地撑着手臂看辛鸾,看他眉眼沉静、鼻尖挺翘,秀气的鼻梁拦住了一半的月光,暗深蓝色帐内,朝他的这一面的肌肤显出温柔的玉石般的质地,温柔得让人失晕。
邹吾长久地看着他,手上的扇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
“……唔,怎么了你……?”
凉风停久了,辛鸾半睁开眼,埋怨地乜邹吾。邹吾眼神一沉,放下竹扇,伸手掀开盖在他小肚子上的薄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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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擒住他的后颈,搓他的脸,像抓什么小猫小狗,让他听他说话,“我明天问问时风月,你余毒清了嚒?看她怎么说?咱们再做,行嚒?”
“那你还招我!”辛鸾眯着眼呜咽了一声,又气又恼,浑身像被油煎过一遍般难受,说着就蹬了邹吾一脚,“你下去!——出去睡茶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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