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布局(2)
春四月。猛烈的严寒虚晃一招,在踏入四月天时黯然退场,百花犹犹豫豫地绽出花蕾,小心翼翼地去试探春光。
重叠深重的鸾乌殿内,兽金炭早早撤去,暗金蜜色的窗格支起,春光欲入,却染不进殿来,辛襄目不斜视,持刀轻快地削开封纸,将信展开——
那是太子妃的来信。
济楚美貌的少年与辛襄相距七步远,原本抱着木匣子无聊地倚榻而坐,听到一声刀削纸裁立刻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太子殿下,面上带酸。
少年去岁九月初受宠,太子妃九月末离宫,他曾一度以为是自己抢了正宫风头,为此沾沾自喜、骄纵不已。可后来他发现,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虽相隔千里,但联络并不断绝,两人通信每月都有,频繁时甚至一月数封,洋洋洒洒,似乎怎么都说不完一般,太子殿下每每写回信也是郑重其事,长考许久。
少年心头发酸,十分不解。闾丘一门虽说出身极高,但如今业已落败,纵然有陛下亲自赐婚,可那不还是寻常权贵联姻的那一套?与相爱有甚么相干?这太子妃明明也不和婉,与太子也不亲近,凭什么能得他如此交心,还有如此一丝不苟的尊重礼遇?
辛襄心中千万事,自然顾及不到这微不足道的少年的微不足道的腹诽,看罢家信,他卷起一折于火上焚烧,纸绢被火舌舔成寸寸灰烬,复被他按灭在钵盂中,随后坐定,铺纸,湮笔……
一双手在此时从后面攀了过来,不轻不重地帮他按起来脖颈肩膀,辛襄正心事重重,这般贴心适中的解乏他自然受用,便轻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背,表达赞许。
“是给太子妃殿下回信罢?”
少年一时忍不住面露欢喜,开口搭话,“太子妃是快要回返了嚒?北方苦寒,她归宁也太久了,是该回来了罢?”
墨锋凌厉,毫不收敛,辛襄原本就还在斟酌,少年这插嘴让他瞬间火起,他反问:“你想说什么?”
少年有些畏惧地耸了下肩膀,小心地说出自己翻覆想了许多日的说辞:“寻常人家的婆姨回了娘家不肯回夫家,那户人家尚且要被人说三道四,何况国之太子妃?太子妃殿下远在千里之外,不思回返,终究是不太合体统的,殿下难道不曾听到传言嚒?传得可难听了……”
辛襄听着心烦,忽地叩紧少年的手腕扯到眼前——
“挑拨太子与太子妃,纹卿你想搬弄什么是非?直说。”
辛襄犯不上为了个男宠大动肝火,可君王不怒,照样流血五步,少年被他扯得踉跄,不由就瑟缩着跪倒,求饶道:“……哥哥。”
辛襄一怔。
少年在他面前跪伏着,扬起的脸上有一双沁了月影的眼睛,晶莹剔透,光华熠熠,明知道不是一个人,可他听那一声呼唤,对视那一双眼睛,辛襄一颗心还是不争气地软下来。
想到此,他烦恼地蹙眉,怒气却已是消了大半:“我上个月生病时候少接了一封信,你扣下的?”
少年就像是只被豢养的猫儿狗儿,智力不足不以让他撒谎,听到这话他还委屈上了:“臣又不识字,扣下也没偷看啊,之后不是又偷偷送回去了嘛……”
辛襄眉头大皱,看了眼案上绢纸忽然就不斟酌了,将刚写了两列的回信揉皱,扔掉,站起身来,“不识字才是你的造化。”
他知道西旻是怎么回事,只是懒得和纹卿多讲。去岁西旻离京前仔仔细细与他交代过,此回北境,明为归宁,实为陛下密探,与他来往信件闲谈中多夹杂北境局势。
辛襄一时又想到刚刚西旻信中所托,不免烦躁起来,朝还跪着的少年吩咐,“起来!为本宫更衣,本宫要去面见陛下。”
·
清凉殿,辛涧寝居办公之地。
一阵舒爽的笑声从重重宫阙中传来,帝王心情不差,于宫苑散步时正撞见赶来觐见的太子,难得地与他并肩同行了一段——
“你看看,寡人这儿媳不错啊!东境派出去的粮秣被大雪淹了,库里戈大会公羊颛顼两族再起祸乱,太子妃关键时刻召集闾丘旧部族征集陈粮帮齐嵩解困围,这才挺过了上个月的倒春寒……齐嵩上表请旨让寡人赐诏嘉奖太子妃,你看看……”
帝王鲜少褒奖人,更鲜少如此得意骄傲之神色,辛襄纵感意外,但看着那表章上的溢美之词,也还是情不自禁地与有荣焉:“托天衍社稷之福!北方解一场兵乱,这灾年也算是过去了。”
此时,他们已走进帝王的办公之所,辛涧执手拍了拍辛襄手背,边走边道,“太子,陌上花开,该接太子妃回家了罢,这北方不彻底按住,迟早还是要跳出来惹事。”
辛襄抬头:“陛下之意,是着即开战嚒?”
辛涧展袖:“北线一直是寡人心头忧患。这乱局之所以拖得如此之久,只因一直没腾出手来,现在好了,是该彻底料理一番了。”
辛襄:“不知陛下想让谁领兵?”
辛涧举步于案后坐定:“依太子之意呢?”
西旻信中请求,辛襄原本还有疑虑,此时对照帝王所想,他犹豫全消,立刻展袖推手进言:“依儿臣之意,此时不能战。”
辛涧抬眉:“具体说说。”
“一则如今国内兵政几经震荡,尚未彻底整改;二则北人凶悍,论马背冲杀,朝廷并无优势;三则北地纵深极长,大军远征绝无速战速决之可能,天衍无功而返事小,朝廷自乱事大;四则长远看,陛下新政未稳,一时出兵易,事后安抚难,纵能得胜,也是干碍大局,事倍功半。”
辛涧父子纵然家事微妙,可任事谋划从来默契非凡,南境平乱也好,新政推行也好,他们是天下最高层级的掠食者,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他们爱他们的千秋大业,爱他们的王权至上,愿意倾尽一生的心血和抱负来治理这个国家。
“那依太子之意,北境该如何?”
“北人治北。”辛襄没有迟疑,西旻的请求在他脑海里迅速形成定策,“齐大人并非无能之辈,但北境诸事却频频掣肘,既然太子妃有解围北方之力,不如陛下就许她得心应手之名分,让她一试。”
“太子以为什么名分合适?”
“副总督。”
“你不想让她回来?”
帝王倏地抬眼,不动声色地扣响桌案:“副总督弄不好可是要打先锋的,太子舍得?”
“自是不忍,但为国分忧,不敢怜惜。”
“此事非同小可。”帝王垂着眼帘,手肘缓缓搭上椅座,“北境局势如此动荡,公羊颛顼明火执仗,二线贵族蠢蠢欲动,一个男人上了马全民皆武士的地方,以齐嵩之老练尚且要束手,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办法?”
“不妨一试。”
辛涧反笑:“不妨一试?”
辛襄:“太子妃头脑清楚,一步步也行得明白。此事虽无胜券,但有东境做夫家她自是无所畏惧,就算失手,咱们大不了帮她收拾摊子,改个策略,改副说辞,到时候再把人接回来,什么局面会应付不了?”
得实职,举荐副总督,这便是西旻此次来信之请求。
辛襄半个时辰前的确是在犹豫,他虽知西旻处事干练,但心头本能地有些不安,他并不奢求她能顺利平乱,但觉自己好似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刚刚听父亲有出兵快刀斩乱麻之意,这才暂放犹疑,坚定举荐之心。
“罢。”辛涧叹了口气,道,“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那便让她试试。”
他袖口轻轻一扫,无意中打落案上一页纸张,那落纸飘飘,正好飞落辛襄脚下——
帝王神色微变,辛襄却不查,垂头拾起,但见纸上一行时辰:三月十八日,卯时正中。当中一个大字:隆,乃赐予洪福,国运绵长之意,像是要取给谁的名字。
辛襄并不多思,将纸页拈起,递还过去。
帝王端坐上首,瞧着那纸笺,原本平舒的眉头又紧缩起来,突兀道:“四时家宴,咱们高辛氏的人丁席位便又少了。”言语间略有不振之意。父子俩关系不睦,辛襄与同父兄弟更是疏离冷淡,辛襄闻言心中尴尬,稍退两步,正欲辞下,又听帝王忽道:“阿襄,待过些日子你便二十岁了罢?”
远声是先帝取的字,襄却是父亲取的名。辛襄不知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他生日,僵直地点了下头:“……是。”
帝王右手弯曲,食指敲了敲案上纸笺,缓缓道,“男儿冠礼,便是成年,也是时候了……你学着帮父王辅国辅政罢。”
·
又是夏天。
神京动作不断,储副冠礼,太子辅国。紧接着,朝廷撤除赤炎兵制,中、南、东三境另设旗号,调转旧部,重建军政布防,一时间君王直掌六卿,解析兵将,天下权柄尽收神京,王权大盛。章华太子身在其中,虽未被分得兵权,但一应改制事宜皆由他上下奔走,各路权贵看得分明,开始争相往东宫送女儿,更有消息灵通者,暗暗琢磨起该如何送儿子。
夏日,蝉鸣聒噪,无孔不入。
外间翻天覆地,邻近西南的象郡仍死水不动,波澜不惊,还是正午,郡尉府后堂已是醉了五个大汉,七扭八歪地倒做一堆,喋喋不休,细观其样貌,正是去岁七月让人侧目一时的马童、王喜、乌晋等人,因斩杀飞将军有功,还曾赐金封侯。
“娘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此时若在神京,是不是少说也是个百夫长……?”
一人大着舌头,壮志未酬地抱怨,“这破地方要钱没有……郡尉也不能自己留,要玩的……嗝,没有,晚上酉时一过街上全关门,日子淡出个鸟,还不如当年跟着本家晚上去畅欢楼快活……”
其余人嘴唇也蠕动起来,醉醺醺地车轱辘话开始转:“陈留王……谁把他当王啊,他就是个流放犯,说什么封侯,我们就是他的狱卒!破地方,给我王位我都不要……”
马童:“陈留王要是作个乱,让我们有点事儿也好……呕……娘的,他也太没上进心了,他手底下那个谁,爱盖房子的那个将军,现在闲得连房子都不盖了,开始搞农桑了……这村野破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什么时候才能回神京啊……”
“老马,不管怎么说,那个疯婆娘是走了,都三十岁了罢哈哈哈哈哈,老大不小了,终于卖出去了。”
“啥?”乌晋揉了揉惺忪的眼,“她都三十岁了?操,枉老子还想试试她,她那个胸,可真是大啊,要是她能服软,我还想勉为其难收了她呢,会化形,不用干别的,一直给老子生儿子就行,把我们老乌家的血脉好好传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要我说这年头就是邪门啊,听说了嚒,陛下把北方副手给了个女娃子,真不知道丫头片子能理出个什么鬼!神京是缺人缺疯了吧,怎么没有人想着咱们呢?!等咱们哥儿几个回去,干他一番事业!”
“对——!”其余四个人一起振奋了,同时粗声吼了一句:“干他一番事业!”
空空的郡尉府后堂被他们这一吼震了两震,颇有些气壮山河的意思,无奈这一声喊得太大,喊罢,五人脑子皆是一荡,酒意上涌,一瞬间,五个昏了三个。
·
“对,这里可以养小猪,把水引进这里,顺着凹槽可以直接淌进槽子里,饲料就放在槽底下,存量足够五天,备好一次每日过来看一看就行,节省人力……”
高原湖泊,梯田鱼米,碧波温柔,霞光辉映。
何方归兴致不错,引着数人做着解说,就在二十几天前,他的想法还只是小尺寸木质模型,因为法式过于新奇,和工匠瓦匠前前后后验证了三遍,这才放大了尺寸施工,坐落成眼前这三大简猪舍。
暖风融融,鼓入袖中,忽有前排俊俏郎君歪头探看,指着楣檐下的黑圈,好奇一问:“那那个呢?那个是什么?”
郎君玉带襕袍,衣色清浅,举手投足间一抹帛光,气度绝然。来者许多都是随个过场,何方归说什么尚且记它不住,更不要说发问,乍然听他开口,众人皆是一愣,可也无人觉得兀然,只道这声音温平带笑,如沐春风,入耳便生欣喜愉悦之感——
(https://www.skjvvx.cc/a/88196/88196317/61394243.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vv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skjvv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