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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明堂(2)


太古神话里,天皇氏地皇氏的创世、创物,自无极而始,无极而道。

        神祇皆非人身,主神盘古龙首蛇身,女娲伏羲人头蛇身,炎帝牛头人身,蚩尤铜头兽身……虽然这些原始天神或身死道消,或不知去向,天地中神之血脉愈发稀薄,可万民百姓却仍然心有所托,总希望带领他们的帝王将相还有化形之能,受命于天,可以代替他们沟通天地人神。

        高辛氏给了他们这份神迹。

        逐鹿之野混战中,高辛氏长兄现三足金乌法相,幼弟现重名鸟法相,所以南西北中四君俯首,十八位一品侯归顺,奉高辛氏辛涂为天地共主、天衍帝。

        然后这份对神的期盼顺其自然地转移到了王族血脉,背到了辛鸾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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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两个月前,国祀大祭司开始在朝野上撺掇,说北方苦战,不若请太子向上天请命,或有神迹降临。之后又说,如今帝君是十四岁显兆,王之血脉,必然青出于蓝,太子肯定没有问题。

        辛鸾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心如擂鼓,直流虚汗。

        辛鸾不敢跟自己父王比。天衍帝年轻时文治武功都是佼佼者,而辛鸾学文不成,学武又不成,资质平庸得完全像是被抱错了的孩子。

        但是他的想法不重要,不管他如何抗拒,半个月前他满十四岁的前三天,大祭司况俊嘉祥强行把他架上了祈神台。

        那场面很是盛大,祭坛四角奉着殉教者的骨骸,男觋斩巨蛇,用其血涂满祭坛,然后辛鸾就端坐中央,白日里女巫乐舞,入夜时则燃百盏蜡烛,这一坐,便是整整三日的水米断绝。

        那三天,所有人都在苦等。

        不光是辛鸾,朝中巫师,朝外百姓都在等……结果三天之后,辛鸾没有化形。不仅没有化形,他甚至一点异相都没有……哪怕下一场雨,刮一场大风,劈一道雷呢?巫觋都能发挥一下编一编,可辛鸾就是这么不走运,弄得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最后只能由大祭司出面收场,上告天地,下达鬼神,跟先祖们沉痛检讨一下,说太子天命之时未至。然后辛鸾如蒙大赦,手脚虚软地走下祭坛,朝着东方跪地叩首,晕倒之前背了一段早就准备好的罪己书。

        ·

        那三天之后,辛鸾整整在床上躺了七天。

        婢女摘了他院里桑榆树上的果子,吊回他的一条命。辛鸾醒来看到他父王就泪水潸潸,第一句就是:“让西宫娘娘生个弟弟罢。”看到辛远声更是泪水潸潸,直接说,“就算有弟弟等他长成还需要几年,辛远声要不你先来替我当太子罢……”

        如是刚刚的青袍少年直接提到辛襄化形,又提王族如何如何,辛鸾听到耳里,怎么会不觉得刺心?好在辛襄为人妥帖周道,辛鸾也不是心思凝重之人,虽有失落但也很快地抖擞了精神——待到夫子上课,点名提问昨日课业没有点到他,辛鸾心情立刻霁雪初晴,霎时明媚了起来。

        新课让人满怀期待,夫子是难得的大儒,须发飘飘,人很风趣,讲完一节便捻着胡须,鼓励学子各抒己见,问一问:“有疑否?”

        辛鸾的水平不敢有疑,有疑也说不出,只能听别人说个热闹。

        齐二起立,谈此次北君疏失,造成北境门户大开狱法山大乱。他父亲是朝内三公之首、第一文臣齐嵩,博闻强记,善谈论,善词令,其子自然不差,文采飞扬地谈了一番忠君之事,理应尽心,无有疏失,还列了一二三四各项注意。

        辛鸾听得目光一亮,心道:善。

        再之后,辛远声自报奋勇,另一角度谈君主曾北境之乱中一言而罢兵戈,赞扬一番当今圣人乃继往开来的一代明君,若不是逼到绝路,从不妄动杀机,轻开战端。

        辛鸾听得笑逐颜开,待辛远声坐下,立刻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善!

        有平民之子白角,谈帝王修德振兵,然而史书写到天下百姓,只有一句“莫不顺之”,却不知顺者多少人?逆者多少人?两军战于野,伤者多少人?死者多少人?战俘者多少人?最后道:圣贤书记三皇五帝,却少记贩夫黔黎,有天下,却无苍生。

        当然,此人面黄肌瘦,是个磕巴。

        不仔细听,是听不出他在说什么的。辛鸾心无杂念地听完,一时心中大震,觉得他所言甚有道理,记下关键字句,满心欢喜、在宣纸旁写下一个:善!

        然后抬头,兴致盎然地等另一位发言。

        大概是他的表情得太热切踊跃,讲堂里立刻有声音传出,道,“含章殿下这般积极,不如自己有什么高见?”

        戚夫子正走到他身边,面露笑意,弯腰询问,“含章有甚么其他见解嚒?”

        辛鸾飞扬笑容还来不及收回,面对这样的慈爱询问,直接蒙住了。

        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的殿下要表现了,满堂学生为他屏息,隐隐还有些期待。可只见辛鸾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眨了眨,犹豫地低生道,“……学生无甚见解。”

        话音一落,众人忍不住憋笑。出于善意,他后座的许氏笑着打起圆场,“我们的太子论策可有些难,让他听听倒是没问题的!”

        自古有君忧臣辱,他也只做玩笑,并没有恶意,但还是听得辛鸾心头一堵。

        ·

        戚夫子也不纠缠,一手执簿,一手执笔,走到后方,缓缓问,“此座是谁?朱厌吗?怎地没来?”

        辛远声闻言回首,见末排的确有一座位空悬,轻轻道,“怪不得今日学堂比往日清净,原来是朱家的小霸王没来。”

        辛鸾兴致不高,也回头看了一眼。

        夫子还在问,“谁知道他旷课原因?有人代请假了吗?”

        角落里,一面黄肌瘦、穿着素衣白袍的少年举手起立,道,“有,有假……”

        辛远声捅辛鸾,“这人谁来着?”

        辛鸾小声道:“白角。”

        辛远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为何要抖?”

        辛鸾更小声道:“他结巴……”

        也不怪乎辛远声不认识他,公子襄眼高于顶,哪里会去刻意记得一个平民?

        辛远声问:“他和朱厌家相邻吗?”

        这个辛鸾不清楚,含糊道,“应该是吧……”

        夫子问到朱厌何故请假时,颤颤巍巍地白角终于把自己的舌头捋直了,轻轻道,“他,父亲,战死……他昨日刚扶灵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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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厌的父亲朱察拜三品侯,按惯例,三品侯以上的死难名单在大胜捷报之后两天递交到王庭的案牍上的,辛鸾去给他父亲请安,匆匆略过那名单,只是因为姓名累累,死伤者众,他没有留意到居然还有一位是自己同窗的父亲。

        辛鸾听完白角所说,将席子挪近了辛襄两存,温吞道,“午间不如去朱厌家祭拜一下罢。”

        辛远声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快入冬了,他不想去什么朱厌府,想的只是樊记酒楼应该从东海刚刚新运了醉泥螺,回宫的时候可以取一坛回来给辛鸾做零嘴解馋。所以辛鸾一提,他就皱眉,心不在焉道,“你去看那个干嘛啊?你年纪小小的,去看死人再冲撞到你。”

        辛远声人前装得有模有样,私下里毕竟是和辛鸾一起长大,说起话来不免有些随意。

        辛鸾慢吞吞地扯着自己书本,百无聊赖地拨弄纸笔,“毕竟同窗一场啊,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如今知道了,还是去上柱香表表哀思的好。”他轻声细语地跟他打商量,“你帮我问问其他人,看还有谁有没有要去的,正好一道。”

        辛远声坐在他身侧,身体微微后仰。

        他这个角度正好能对着辛鸾白净清明的耳根,辛远声目光凝定,也不顾课堂仪态,随意抬高左腿膝盖,右手展开臂膀,搭在辛鸾身后的漆黑朱花的隐几上。那姿势极有攻击性,宛如猛兽在划定地盘,从正面看便是辛远声一手拄腮,一手搂着辛鸾。

        辛远声垂头,蹙眉,“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朱厌那人?”

        辛鸾怪道,“这跟我喜不喜欢他有甚么关系。”说着他强横起来,推了他胸口一把,“你到底帮不帮我问啊?”

        辛远声没了办法,正了正衣襟,烦躁道,“帮帮帮!等我下课帮你问!”

        ·

        今年因为北方开战,神京的王庭秋狝比武延后了,七日前礼官最终敲定,要在王师搬师后举行。明堂中世家儿郎,多是翘首盼望着父亲前脚在战场立战功,他们后脚在比武场上大显身手,讨个好彩头,一举得进郎官。这么个节骨眼儿,一群人大多都心里卯着劲儿,想着下学后回家多习习武、练练刀,辛襄心道:谁能闲着没事儿去给一个不甚亲厚的同窗亲爹去上香?

        但是辛远声倒是没想到,课后他一招呼,居然还真有好几个人举手表态,说要去。

        辛鸾面露得意之色,朝他挑眉,就差直接说出来,“你看!就你小人之心!”那表情太欠了,怪只怪四周全是人,辛远声看了一眼,没有理他。

        ·

        辛鸾没留意他的脾气,之后便喊侍从去传召车马,让白角引路,一行人准备出发。

        辛鸾的车架并不招摇,因为每日出行频繁,他害怕引起行人无谓围观或是有官僚暗中清退百姓封锁街道,他所乘的并非是东宫规制的朱轮黄盖,厢梁前顶也不挑东宫水牌,只一辆通身乌黑的黑顶马车,车轴上套有青铜,车辕粗壮油亮,比其他车马不过略宽敞大气了一些。

        车行路上,路上行人不知车主身份,只觉得这不是寻常人等,自会自动避让。而只有神京稍微有些官阶的官邸高阀、明堂学子,才知道这其实是太子车架。

        正午太阳当头,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平民出身的白角有些讪讪,大概是头一次和这些贵族子弟接触,也不说话,低头哈腰地在校场上等着各家仆从牵来骏马。

        辛鸾由近卫扶上了轿,其余几个少年人翻身跨马。同窗一行数十人,各个华彩章服,气宇轩昂,昂着下巴,想着和当朝太子同行,都不由精神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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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远声无心在队首招摇,跨马在队伍中,神色倨傲地展袖扯缰绳,越过辛鸾一个车位。

        打头的齐二回头看了看,忽然觉得少了什么,沉吟一下,打马到辛鸾轿前,道,“含章殿下,您要不要着人回宫传副仪仗?”

        这也是齐二也是突然想到的:堂堂太子殿下、王族帝裔,去吊唁臣子只按照日常上学的十二亲卫随行前往,这也太寒酸,太不像话了!

        大伙儿听到齐二这个提议,纷纷附和,称,“殿**份非同一般,不如点亲卫段器先回王庭,我们打马慢行些,在朱雀门等后片刻,可以等幡幢旌旗到位再走!”

        少年人虚火旺盛,爱热闹,爱大张旗鼓,不免想要一份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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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车里的辛鸾万万没有想到,临行了还有这一出,撩开轿帘,面露难色,“这……”

        其余少年一脸真情实意,“殿下亲往致哀,礼待忠勇之臣是贤德之事,总不能这样马虎的!”

        “是啊,陛下出行都有銮驾随从,百官随行,我们总要给殿下撑一撑这个排场体面!再说,这也是给朱厌父亲一份哀荣!”

        少年人本意就是想撺掇一番,反正辛鸾性子软,想来耳根子也是软的。内廷有传言,他与辛襄交往也从来东听东是,西听西是,这些少年人也不免想去掂量掂量这颗软柿子。

        辛鸾探出头,急躁地往前看辛远声,希望他能解围。

        谁道辛远声回了他一眼,只给他一个背影,一副见死不救的样子,他胯下枣红色的马儿也和主人一样张狂,不耐烦地用前蹄踏地,呼呼喷气。

        辛鸾左右为难,想想道,“还是不要了吧……现在王师还没有凯旋而归,父王还未大设封赏,我等贸贸然兴师动众地去,被有心之人拿住肯定又起风波,怪我们不知长幼尊卑秩序。”

        他声音轻润柔和,像是茶盏中一叶新茶浮于水上,一波动,就泛起一丝涟漪,“再说朱府丧事期间,府内难免杂乱,我等大摆仪驾过去难免要肃清道路,浩浩汤汤,让人惶恐,还不如轻装简从,作为同窗吊唁一番,朱厌也能从容些。”

        他声调不大,但于情于理,说得还甚有逻辑。

        辛远声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辛鸾心思单纯、七窍混沌,离远些看,竟是连那探出轿外的脸部轮廓也混沌起来。只能见一张满月脸,额头、颧颊、鼻头、两腮皆饱满,许是因为还未长成,一团孩气中廓不出成人样貌,只有下巴稍稍显影定形,于满月中收出一个俏丽柔和的尖。而他说话时,三庭五官中,中庭大放异彩,一双眼黑白分明,状如桃花,微微一弯,便有莫名的动人。

        ·

        辛鸾这番话,齐二都被说动了,无奈同行人总有些没有眼色的,辛鸾说到如此还要忿忿。

        有少年复姓况俊,单名年,闻言小声道,“我看未必,朱厌那小子就喜欢兴师动众!”

        朱厌在明堂一直小霸王之称,有人受其苦久矣,见一人说话,另有他人附和,“是啊,说不定殿下带的人越多,越郑重,他越得意!”

        话里话外,竟是此行为的是看好戏,心中没有半分对死者敬意。

        辛鸾天生多好的脾气,叫他们说得也是笑意一敛,神色淡淡地看了况俊年一眼,慢慢道,“留些口德罢,人家是父亲战死了,不是封侯了!”

        说着撂下车帘,对外面车马道一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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