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已回不去的故乡
两个小时后,黄玉龙在农场隔壁的海港小镇下大巴,从围上来兜揽客人的几位三轮摩托车司机中挑了一个看着顺眼的,上了他的摩托车往农场而去,八块钱的价钱持续了好几年了,自是不需浪费口水去讨价还价。
这是一条四车道的水泥公路,但已经坑坑洼洼破烂不堪,好些路段还有积水,不时被疾驶而过的车辆碾压后飞溅得老远。没有积水的路段,却覆盖着一层甚厚的黄尘,每每被风刮起旋转空中,叫路人不得不眯缝着眼走路。路两旁是稻田或菜地,间中也夹杂着一两个鱼池或藕田。离公路一两百米远处,是疏落的村庄。所有这些,都被颠簸怒吼的三轮摩托车一一抛落在身后。
很快,大约十五分钟以后,黄玉龙到了海宁农场场部的的家门前。这是一座建于1986年的,只有一层的混凝土框架版筑房,是缩减版“下山虎”格式的,约110个平方。大门没有锁,黄玉龙一扫眼看见父亲黄光明及母亲李淑慧都在家,父亲在喝着功夫茶,母亲在天井洗涮着碗筷锅盆。
黄光明中等个子,廋癯的脸上皱纹颇多,当年做结扎手术的时候,医生的技术水平不过关,让他身体健康受到伤害,多年来体弱多病,倍受煎熬,脸上病容颇是明显。
黄光明生于1938年,四岁时大歉收年父亲没了,自小生活艰辛。他很小时就参加了“儿童团”,并在15岁时参加了工作,成了村里两名治安员中的一个。两年后黄光明去了海宁国营农场爱华青年分场当天气测绘员,每天早出晚归奔波在荒郊野外作天气预测。那时周围好多地方还很荒芜,到处是坟茔,蒿草,藤蔓,密林,常有野兽出没,有一天黄昏黄光明就撞见了一头华南虎正在捕猎一只不太大的野猪。
1963年的时候,黄光明被推选出来,到穗城瘦狗岭的省农机学校参加培训,学习汽车驾驶技术,学完回农场,成了一名跑长途的运输车司机。后来结扎时因医生水平不过关,身体落下毛病,开车时会不知不觉睡着,好几次差点出事,于是就不再跑车了,进农场的修配厂做技术员,带出了不少徒弟。黄光明的修车技术很好,裴声周围十乡八里,各乡村的车辆坏了都指名要他来修。然而1981年经济改革大承包时,因为没有给领导送礼,黄光明被精简下了岗,一家人的生活顿时拮据了起来。
黄玉龙依然清楚记得小时生活困窘的情形,饭吃不饱,三餐都是咸菜、萝卜干送稀饭,吃的他一见咸菜萝卜干就胃里泛酸水。妈妈心疼他,就经常挤出两角钱给黄玉龙去小店里打酱油来送稀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三年。到1983年底的时候,母亲李淑慧她们的生产队把荔枝树承包给队员们,承包期长达三十年。李淑慧承包的这一块荔枝园有三十亩那么大,园里有大大小小的荔枝树四百四十多棵。承包合同上规定的每年上缴公家的荔枝产量,初始数量自然不会太高,以后每三年提高一次,增幅为5。所以第二年荔枝季采摘售卖完毕,把合同任务款上缴公家后,还剩余四千多元,在这人均月工资只有四十多块钱的年代,可算是一笔巨款了。于是黄玉龙家的经济状况逐渐好了起来。
“爸,妈。”黄玉龙和父母打招呼,抬脚迈过条石门槛,进到天井。黄光明和李淑慧两人闻声望过来,俱是一脸欢喜。“阿龙,瓦做指时有闲返来?(为什么这时候有空回来)”李淑慧站起身问儿子,一边拿过洗脸盆,在手压井压水出来好给儿子洗脸用。“实习结束了,分配通知书着家十春日正到学校,指寡日无事做,丽返来厝寡日,(分配通知书还得十来天才到学校,这几天没事做,就回家来几天)”黄玉龙嘴里说着,进到厅里,放下行李,返回天井洗脸。
李淑慧身高一米六,微胖,肤色黝黑,头发有大半已灰白。她生于1939年,也是才三岁大歉收年时没了父亲,自小过的穷苦艰难日子。1959年她嫁给了同村的帅小伙黄光明,也成了海宁国营农场的职工。几十年中风里来雨里去的辛勤劳动和家务操劳,使得李淑慧面相颇为苍老,不过腰板却挺直,只是双腿都患了风湿,一到刮风下雨的日子就难受。
黄玉龙洗完脸和手脚,关了两扇木门并栓上,然后返回厅中,从行李中拿出在鹏程都买的各种物品来,有两条中华烟——黄光明是几十年的老烟民了,两盒西湖龙井茶叶,两套金利来高级毛料西服,一双金利来黑色皮鞋,这些是给父亲的。给母亲的是两套女式休闲装和一双山羊皮黑色软底鞋,此外还有鹿茸,阿胶,高丽参,虫草等名贵补品。这么多一看就知道价钱不便宜的好东西,直把黄光明老两口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小儿子哪里来的钱,买了这么多的高级名贵东西,都是一脸的紧张,问黄玉龙哪来的钱。黄玉龙这才把自己中了香港六环彩头奖的事告诉了两人,最后从行李中拿出包裹了两层黑塑料袋的十万元现金,打开了递给父亲,家乡那座去年建成的“下山虎”房子同样只有一层,黄光明一直念叨着要加盖一层。听了小儿子讲了来龙去脉,老两口这才放下心来,满心欢喜。
此时是下午四点出头,正是上街买菜的时候。黄玉龙馋家乡的美食了,便跟着母亲一道上街买菜去。
这街市就在黄玉龙家斜前方五十米开外,是属于跟场部接壤的镇上的一条十字型商业街,杂七杂八各种铺子都有。黄玉龙跟着母亲,到相熟的各家店档,买了了烧鹅,肉籽,肉卷,墨鱼丸,猪肉丸,鲜鱿,池虾和芥兰,返回家中烹煮。
黄玉龙的二哥黄秋龙,今天上邻近镇子同学家玩去了,明天才回来——黄玉龙给他也买了礼物的。黄秋龙的结婚证件已经办好了,下个月18号回来这里摆酒席宴客。
黄玉龙家的房子所在地,原是一片橡胶园,而此刻他家房子正前方十米开外就是一片橡胶林,约有六亩大,有橡胶树近三百棵,已经四十多年树龄了,产胶量已经不大,并且树株患有橡胶白x病和橡胶炭疽病,明年就会和全农场各分场的同样换病的十万株橡胶树一起被砍伐掉,改种上剑麻。家门前的这片橡胶园,可是黄玉龙幼时的快乐天地,他和一众小学同学、小伙伴们在这里玩各种游戏,踢足球,打排球,羽毛球,赛跑,拔河,捉迷藏,打寸杆(寸杆是一种木制游戏道具),吊榄籽(斗黑橄榄的核),吊(斗)烟壳纸,吊(斗)人仔(印刷粗糙的水浒英雄公仔画硬纸片),吊(斗)干电池(一号)塑料盖,斗纸飞机,玩扑克,窨窑(挖土坷垃砌土窑,烧红后把生番薯或生花生塞进去,再咂碎土窑铺上沙土,二十分钟后再挖开来,番薯或花生已被焐熟了,味道非常可口),走冠军(在地上画复杂的长方形图案,分几部分,由防守方在防守区域拦阻进攻方通过,被碰触到的进攻方队员即时“死亡”,进攻方队员全部“死亡”后双方交换角色继续游戏,而进攻方只要有一人顺利通过所有防守区域且未被防守方碰触到身体,进攻方就赢了这局游戏)…渡过了快乐的童年。
而这片橡胶园一路之隔是场部小学,只有两排共12间相对门而建的教室,是铺盖红瓦片的一层平房,两排教室相距三十米远,门前十米处各植有一排高大笔直的细叶柠檬桉树。在黄玉龙上三年级时,有一个夏夜刮11级台风,把教室门前的柠檬桉树连根拔起,粗大的树干正好咂在三年级教室屋顶上。教室维修花了一星期,黄玉龙他们却意外获得了一星期的快乐假期。教室的侧边是一个沙坑,坑边是单杠,双杠及水泥浇筑的乒乓球台,也是小学生们的娱乐天地。
跟小学连着并共用围墙的场部食堂,里面的大师傅厨艺了得,做出来的各种菜肴色香味绝佳,让黄玉龙一辈子都怀念不已。食堂的后门是通向小学的,而它的前门是正对着场部老人间,是给五保户老人居住的。后来老人们凋零殆尽后,黄玉龙曾借用了其中一个房间作为睡房和书房,在这里苦读数理化,两年里进步神速,1988年以高分考上了穗城的重点中专。
老人间的右手边是场部幼儿园,黄玉龙可没上过,他是直接上一年级的。
与幼儿园仅一路之隔的是是两行共四排红瓦平房,每一排有八间面积为十六平方的房间,每间住一户职工。因为不够住,每户人家都在面前自建了一间门正对着自家门的平房。1986年以前黄玉龙家也在这四排平房中的某一间。
黄玉龙家旧居斜后方是隔着一条泥路的两个鱼塘,每年年底排水清塘后捕捞的鱼获,会分给场部每一位职工,让大家“年年有鱼”。这池塘也是场部小孩们游泳钓鱼的好地方,塘边麻石台阶是场部闺女媳妇们洗涮衣物床铺的场地。
较大的这个鱼塘(人们习惯称它为“大池”)边上是场部各户职工的菜地,场部菜组的地也在一块,那里的水嫩黄瓜和鲜甜西瓜是淘气小孩们晚上下手摸摘的首选目标。黄玉龙家共有三块菜地,分散在不同的角落,每浇一遍菜地需要从鱼塘里挑十六担水,他可是实实在在地浇了两年。
菜组的地在最边上,它旁边的高大围墙里头是干校,是农垦局领导下来农场时工作和住宿的地方。干校里有一座礼堂,也被用来做电影院,小时候黄光明带着他来这里观看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彩色黄梅戏电影,另一部《陈三五娘》则是彩色潮剧片。后来干校变成了场部小学,原来的场部小学逐渐荒芜了。
两个池塘中间的泥路的一头是通往农场汽车修配厂的,黄光明在那上了十年班,直到他因为没有给领导送礼被精简下了岗。跟修配厂同在一圈围墙内的还有木工厂和粮食加工厂,童年时黄玉龙和小伙伴们总爱在这些地方玩耍游荡,或者用弹弓打麻雀——那会儿是“四害”之一。这里也是黄秀兰和他售卖冰棍的地盘。粮食加工厂侧门出去是一条不太大泥路,一头通往镇上粮所,一头通往邻近的村落。
池塘中间泥路的另一头通往镇中学,黄玉龙就是在那上的初中,离他家只二百来米远,若抄小路从荔枝园和坟地里过的话,路还要短些。
海宁国营农场建于五十年代,属粤东农垦管辖。这里是低丘陵地带,大部分海拔高度都在五十米以下,相对高度为二三十米。这里的土壤是花岗岩赤红壤及矿页岩红壤,肥力中等,种植水果挺适宜。此地年平均降水量可达二千毫米,每年有一两次台风,对果园生产影响不大。农场有三万多亩地,大部分种植荔枝和龙眼,每年产量很可观。
农场虽大,可黄玉龙在这里的生活半径基本不超过八里路,因此他认知里的故乡,面积并不算广袤。他在这里出生,从牙牙学语到长成如玉少年,十五岁时迁移户口离开,就永远失去它了。上辈子父亲去世,母亲后来年纪大了搬到她出生的村子去住,黄玉龙也没有了再来农场的需要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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