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二)
“我准备了一些小家伙迎接你。”
江小曲扭扭脖颈朝他示意，火光照得周身虫影蠕动不止，激起竺昊天身上一阵鸡皮疙瘩连连立起。
还没来得及发难，竺昊天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小舟上的人影，锐利目光瞇了瞇，忽然明白了这拳头带着什么样的含意，“你让他给说动，想背叛云门了？”
江小曲眉心拧起，想起烙在海雷两门身上的奴印，面上再无平日的半分笑意，沉声直问重点：“是我背叛云门、还是云门背叛了海雷两门？”
竺昊天微微一愣，蓦然失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为了这么点事……”他松开江小曲的身影，撢过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此二门是龙种专属的奴仆，有什么不对吗？”
“谁跟你说海雷两门是我的奴仆！是谁让你这样对他们？”听他语气里颇为不屑，江小曲气得又想抡他一拳。
细拳被竺昊天一把拽住，疼痛自腕处传来，竺昊天抽抽眉角，扬出居心叵测的笑容：“你光会冲着我发火有什么用，也不想想这种局面是什么人造成的？”
江小曲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竺昊天微微讶然，松了手，唇边那抹笑意更深了：“江小曲，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十二门的状况从没有人瞒过你，是你为了寻凤子，痴迷到忘了还有其它人在等你。”
黝黑有力的指头戳着他的心窝，竺昊天语带嘲讽：“真要说到底，海雷两门今天的下场，你可是要负最大的责任，是你……默许了云门这样对他们的。”
“我没有！”
竺昊天不可思议望着他，良久莞尔：“我没想到十三年来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肩负龙种之名却把该负的责任推得一乾二净……你非但没用、还很不要脸呢！”
他一句话直刺江小曲心底，对海雷两门的歉疚再度爬满身。
攒紧无力双拳，江小曲忿忿出声：“……从现在开始，撤去天眼对海雷两门的监控，不止他们、其它门也一样。”
“你以为你有那个资格对我下令吗？”竺昊天眉头蹙起，漠然反问。
“起叔让云门听令于我！”
“那是起叔还在的时候。”竺昊天忿然挥开他的身影，扬指指向小舟上的聂凡，咬牙切齿：“你到现在还跟叛徒处在一块，凭什么让我云门听令于你？”
“他也是十二门的人，你为什么偏要这般仇视他？”
黝黑长臂不费吹灰之力便扯过江小曲胸前衣领，粗鲁的将他拽到跟前来：“江小曲，你仔细看好了，因为这个人，所以我们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因为水门的背叛，濂门才会被灭族、也是因为他，所以到现在还找不到你想要找的那个人！”
昊天说的没错，是水门的背叛造成大家的困境，如果十三年前没有他们的叛变，是不是现在大家的生活都不一样？
江小曲心中仇意的涟漪再度挑起，抬目遥望被黯淡霞空映出暖色的白影，萧瑟晚风微微吹动对方衣袂，他看来是那么样的平静，一手压在丑天的姿态又透露着无法抵挡的倔意。
江小曲再次让对方拦不住的犟劲折服，是什么样的坚持让这位老实人在面对每一门鄙夷目光之时，还能保有淡然的高尚情操？
他望着聂凡，真心不懂牺牲别的门族换得自己一门永世安泰的水门，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目光？
“昊天……你记得吗？”
竺昊天被他骤然平静的态度搅得一阵懵，“记得什么？”
“以前你总问我，一个人坐在水边、看着水面，在想什么？”
竺昊天怎么会不记得，一直到四年前把那条几乎废去的腿真正治好以前，江小曲都还常常让他背在背上到处跑，除了几次偷偷见到天眼里出现疑似东方辽的人影，歪龙种会偷偷跑出百里村之外，其它时间几乎都是跟他绑在一块。
这也是为什么他特别不能接受江小曲跟叛徒混到一块儿的原因。
“你不是说等看看湖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个美人？”
在竺昊天的印象里，不管自己问上几次，江小曲都是这样的回答。
“其实我只是看着自己……”江小曲抬首望向竺昊天，眼底青光被难以察觉的水光照得愈发闪亮：“然后想着，凭什么是我能活下来？”
“江小曲……”竺昊天松了手上力道，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龙种，登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看那个人……他跟我有着一样的神情，我真的没办法恨他……”
听他废话了一堆，原来是想替叛徒说话！
竺昊天难以忍受地揪紧那对瘦弱的肩，怒不可遏：“你别再执迷不悟，这个人是我们的敌人，十二门不会因为少了个叛徒就什么事都做不成！”
“人无弃人、物无弃物，凡事皆是相依相存，水门也是我的门人……”拉开竺昊天有劲拳掌，江小曲摇首平淡：“这些年下来，我们已经没有再失去哪一门的本钱……我不想见到谁人再从我面前死去！”
“他就是个叛徒，死也只是刚好，你到底为什么帮他说话！”黑眶里的瞳仁滑出寒光，竺昊天的怒意已然来到高点。
类似的语句不管从南宫青还是竺昊天嘴里吐出，都一样让江小曲为难。
“他不是──”
江小曲话音未落，竺昊天长腿已经狠狠拦腰扫来，一腿踹飞了他瘦弱身影。
丑天遽然出鞘，直欺竺昊天二度踢出的一腿，面对聂凡一闪而至的凌厉剑光，竺昊天飞快抽出腰上短刀挌挡白影气势高昂，铿锵声响伴随火花一瞬、照亮暗去的森黑河岸边。
来人少了平日的淡然，熟悉的浓郁檀香霎时在周身化开，雪白剑尖在空中剜出一抹寒意，聂凡长剑一瞬直抵竺昊天心口，冷冷一声：“退。”
江小曲猛一抬头见到聂凡背影时，只觉这抹背对自己的身影比平日所见都要高大许多，隐隐透出一股傲气与执念。
“……老实人？”
“你叫他什么？”竺昊天气得发笑，倏地咆啸：“他是叛徒！是十二门的敌人！”
“退。”聂凡不为所动，剑尖依然紧紧抵在竺昊天胸口，遏阻他任何一丝想靠前的妄念。
竺昊天瞪着聂凡面无表情，心里着实没想过这叛徒原来动作这么快。
技不如人，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龙种，你对我们这些十多年来伺候你的人毫不理睬、对他却是深信不疑……我背着你多少年？我也是你的门人，你见到他想杀我没有？”
江小曲原是想替聂凡说话的，不过这种时机他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倏地改变话头：“十二门没有少了谁都可以的道理存在，水云两门还是能像以前一样和平相处。”
竺昊天是真的想把眼前的聂凡大卸八块，这叛徒到底给了龙种什么好处，为什么主子要对一个叛徒这么好？
如果没有水门的叛变，十二门会落到如今这等地步吗？
他江小曲一生自命聪颖，难道如此简单的道理还会想不通？
“你是龙种！十二门都等着你带领的龙种！”咆啸再起，竺昊天一字一句都挟带大量的不甘：“你是不是真想见一个叛徒把我杀掉，才会明白此人不可信！？”
江小曲扶着发疼的腰肢爬起身，拉了拉聂凡衣袂，直视他一脸凝重：“……把剑放下。”
“他想伤你。”聂凡漠然直视竺昊天，执剑的长臂依然高举，动也不动。
“昊天不会伤我的，你先把剑放下。”
“你信他？”聂凡微微侧首，脸上并无任何波澜，“你若信他，我便退开。”
两人一来一往几句对话听得竺昊天心中一阵妒火中烧，自己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伺候他、扛他多少年，结果龙种完全视若无睹。
这叛徒说话不带半分表情、短短几天就掳获龙种深深信任，就为了方才说的什么“神情”？
你这个死叛徒……！
眼一瞇、牙一咬，竺昊天不要命般硬是将自己心口凑上、直喂丑天锋利剑身。
聂凡没料到对方会有这等莫名其妙的反应，眉一拧，抓着丑天的手迟了一瞬才往后一缩，亮白利刃陡然染红一寸三分。
红艳鲜血自心口下方流出，竺昊天哀号一声：“他……他想杀我！”
“昊天！”江小曲再顾不得其它，推开聂凡往竺昊天摇晃身影扶稳，“你撑着……云门其它人呢？”
“江小曲，此人……不可信……”竺昊天咬着一唇惨白，目光里尽是恨意，“水门卖了十二门……你不能信他……”
“你先别说话，云门的人呢？”江小曲四处张望、遍寻不着云门门徒的身影，焦急大吼：“云门的人快死出来！昊天受伤了！”
“不用……不用叫……我是自己来的……我一直都信你、信你……”他看来虚弱无比，跟平日狂躁模样判若两人，“你是龙种……是我们的希望……你、你千万……千万别被水门骗……骗……”
长臂瘫软跌地，竺昊天刷白两片唇昏死。
“昊天……昊天！”
信号弹接连三发直冲天际，声声喧嚣夹带火光在暗色晚空划出道道炫丽艳光。
白雾不一会便弥漫整个河岸，雾气里钻出好几条身影。
“快过来帮忙！”
数条身影朝江小曲作势一揖，瞥见他怀里奇长的人影，登时骇然：“昊天！？”眼角余光又见丑天未干的血渍，登时骇然：“江小曲，水门叛徒──”
“别问了，快抬人！”江小曲一手紧压在竺昊天胸下，还是止不住汩汩而流的红液扩张，一回头见众人还瞪着聂凡，忍不住咆啸：“让你们帮忙还在发什么愣！”
“这个叛徒──”
“昊天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寻你们究责！”江小曲一句咆啸打断，右眸亮出疹人青光。
众人只见过什么叫没用的龙种，从来没见过龙种发火的模样，忙不迭凑身上前扛起沉重的长长身影。
门徒像蚁群扛着竺昊天往白雾里钻去，徒留聂凡一人还在原地：“江小曲……”
“在这里等我。”落在最后的江小曲脚下顿了顿，头也没回地跟着往雾里钻去。
鲜血自剑尖滴滴滑落，老实人还在一脸懵，不明白竺昊天为何要突然投身喂剑。
举步欲走，提着丑天的手微微一僵，目光扫向剑上未干血渍，拧眉自问：“我这是……伤了龙种的竹马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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