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万物为刍狗(五)
聂凡与江小曲随着秦大郎在通衢大街上一路往南前行,过了广济桥、来到天行楼附近。
两人沉默了一路,谁都没有先开口,丝毫未觉不远处的楼臺上,几对目光正紧紧盯着他俩。
这份沉默对两人的意义是不太一样的。
老实人对于自己不信任主子的态度感到有些羞愧,所以沉默。
江小曲则满脑子想着秦大郎提起的那号人物:“听见没有?”
聂凡竖耳倾听,茫然问道:“听见什麽?”
“他方才说的‘红姨’。”江小曲沿路东瞧西看,虽然已经蹲了好些天的通衢大街,不过能有心情逛逛热闹的扬州城还是头一遭。
“你如何确定红姨不是一般倡阁官人的雅号?”
“头发。”随手翻着沿途店肆的货品,江小曲不动声色往下一摊走去,“他带着亡故夫人的发束欲寻红姨,想来这位红姨便是我们要找的霞门。”
聂凡略一思伫:“此人寻觅心切,怕是不会凭白无故将机会让给我们。”
“看来得找个理由要他把机会让出来……”
来到隔壁银楼,门口的横樑上,店家别出心裁挂上成串晶莹亮眼的琉璃片,风吹琅琅作响,十分惹人注目。
江小曲凝神望着琉璃片好一会儿,“朔门是不是一直用着极致纯粹的墨晶凋琢成武器?”
“……朔门?”
江小曲顺过马尾上一绺乌丝绕在指上,思索又道:“上回嘉兴县城口让我们轻松化解危机,这回出手制止之人身上还有一把墨晶,你说前后两回事跟朔门有没有关係?”
聂凡摇首:“听闻吕氏与闻人前辈有过嫌隙,与吕氏合作的符姝当是不会帮着龙种。”
“嫌隙?什麽样的嫌隙?”
“只闻是他二人在多年前的恩怨,并不知其细节,不过似乎是因符翁而起。”
“符夭!?”江小曲略一怔忡,狐疑又道:“难道火门要的人不是龙种、而是起叔?”
聂凡不甚贊同他的说法,“若要对付闻人前辈,挟持龙种会是最快的手段。”
“这话怎麽说?”江小曲不解望着他,总觉得天下人人都比龙种还清楚发生了什麽事。
聂凡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前头的秦大郎已被一旁食肆裡的人唤住了脚步。
江小曲抬头一望,瞥见挑高门楣上的横匾:“天行楼?好大一间饭馆呐!”
秦大郎立刻会意过来,扬手作揖:“两位公子若是欢喜,还请给在下几分薄面,入席吧。”
顺着秦大郎的指引,两人在靠街边的迴廊处与秦大郎故友林六郎併席而座。
江小曲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堆食点,聂凡则静静坐在一边不发一语。
“不知两位公子来自何方?”对于他俩截然不同的态度,林六郎颇感兴趣:“啧啧……在扬州,乞儿穿得都要比你二人得体。”
听出他话裡的揶揄,江小曲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二人自蓬莱仙山下凡寻人,此行凶险,当然是低调些得好,你说是不是?”
龙种是真歪,不是抢就是偷,再不行就来骗的、用拐的!
一听他又信口胡扯,聂凡漠然一张脸,不想搭理。
“你们是求道仙人?”林六郎见他二人年纪颇轻,有些不信:“露两手来瞧瞧。”
“仙人的法术怎麽能随便展露……”
江小曲思索片刻,拎起桌面酒壶往鼻前一凑,闻出酒中香气价格不菲,提壶朝对方面前的白玉酒盏盛上一杯,讪讪道:“有道是兰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你还挺会享受的。”
倒满了杯他还不打算停手,小小琥珀黄泉淙淙灌入杯盏、满溢桌面。
林六郎好不心疼:“仙人,这酒贵着,你别乱糟蹋呀!”
“不糟蹋……你又怎麽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江小曲神秘一笑,将手上空空如也的酒壶推到聂凡面前。
“我不──”
他的话被江小曲拉开的一截衣袖打断,腕处那道浅浅的微红,像在提醒自己方才的不信任。
老实人无奈将酒壶推到四方桌案的中心,捏起一手指诀,桌面上四溢横流的酒液像有了生命般,缓缓往中心处的酒壶流动、攀爬瓶口,跌回壶底。
这样一幕对水门来说是小把戏,不过却看傻了身为平凡人的秦大郎与林六郎。
待酒汁一滴不剩地落回瓶裡,林六郎忍不住拍掌惊呼:“太神奇了!仙人、仙人!救命呐!”
原先只想让聂凡随便露个两手,哄骗秦大郎将见红姨一面的机会让出来,没想到真被当成谪仙一般的人了。
“我不会治病,你别让我──”
“不是治病,是救人!”林六郎急急打断,“仙人可曾听过扬州三产?”
“扬州三产?”江小曲难得懵,“我只听闻扬州既是兴盛又得富庶……这第三产是什麽?”
“扬州三产,一盛二富三王八。”林六郎扳指列数。
“王八!?”江小曲懵懵然转向专司江水的聂凡:“这裡产王八吗?”
“仙人,不是那个王八,是……”林六郎往四周扫过一眼,故作神秘地凑身上前:“是自然盟的珠门。”
江小曲眼珠亮了亮,原来离了赌桌,自己运气还是不错的。
“自然盟!?”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样学着悄声:“自然盟不是全让官府给抄了?”
“那珠门又给振兴啦!”觉得自己音量有些张扬,林六郎再度压低声嗓:“仙人不晓得珠门那对大小王八真是教我们扬州人一个个见着都要退避三舍,比见了鬼还倒楣!”
“有这麽严重?”
如此嚣张行径,跟朝廷重犯的身份冲突了吧?
江小曲满腹纳闷:“官府的人怎麽不抓呢?”
“抓?谁敢抓?”林六郎语重心长灌了杯黄澄下肚,“老王八运气好,得了红姨这麽个美人,自从几年前去过当地大官的府上之后,官老爷们一个个对珠门舐犊情深、呵护备至,谁还敢抓他们?”
江小曲愣了愣:“难道红姨入倡阁是被珠门逼的?”
林六郎闻言笑出,唇边挂着一抹讪笑:“仙人,当年红姨可是自请为妓,从此深居倡阁,不再回珠门。”
“自愿的!?”江小曲没料到这世上非但有他一手搞出自愿送死的聂娘子,还有自甘为妓的霞门门主!
“可不是嘛!若不是红姨适巧让几位官爷给捧红了……我们也没这等荣幸见上一面。”
“后来呢?”江小曲错愕万分,看来霞门即便未受云门控制,下场也没比海雷两门好到哪去。
“说来说去都是凌家父子承了红姨的好处,凭藉红姨爬回良民之后便在扬州稳坐一方……”
林六郎说着又变了脸色,“可你说这又关我们什麽事?珠门既然不要她,寻芳客为什麽不能找红姨?三番两次派人管着南院不让进出,老王八死了之后、小王八比他爹还没人性,三天两头就上门揍人。”
林六郎掀开衣袖露出斑斑紫块,“你瞧我这身伤……到现在都还没好呢!”
从来没听过有人寻花问柳还送拳头的!
江小曲闻言笑出:“你们找别的姑娘不就成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林六郎煞有其事地义愤填膺:“我们去找红姨可不是干些不规不矩的事,就是想见见死去的亲人,这有什麽好动怒的?”
“珠门门主叫凌……凌什麽来着?”
聂凡垂目低思:“上代门主已故,新一代门主为凌玻,八岁即位,目前十岁有二。”
问出了名字没问出症结点,江小曲又看向眼前两位平凡人:“不过既然红姨对珠门牺牲之大又有用处,因何不乾脆将她留在凌府便好,让她继续待在倡阁不是成了人人口中的活王八?”
林六郎讪讪掩嘴低笑:“仙人呐,我们红尘俗世裡的男人可没你想得这麽清悠……你想想,这一盆洗脚水洗得又髒又臭,你还会将它往身上倒吗?”
林六郎说得开心,提壶又给自己和秦大郎重添一盏酒,两人丝毫未觉坐在对面的江小曲与聂凡微微变了脸色。
江小曲扬扬眉角,不动声色:“人人找红姨皆是为了同已故亲人见上一面,你因何如此把握红姨出卖了自己?”
“嗐,她可是自愿的!跟陌生男子待在房裡这麽长一段时间,我们是清白的、可不表示人人都跟我们一样正人君子呀!”
林六郎提杯栽了一口酒气,讪讪笑过:“我就从来没见过有人自甘为妓,指不定呐……是那老王八不行了,红姨才会按捺不住的嘛!”
江小曲皮笑肉不笑:“说了这麽多,你二人是想让我们替你除去珠门?”
“嗳,仙人,话不能这麽说,除去自然盟是应该的,仗着自己有异能就到处欺负别人的十二门本来就一个都留不得!你们不止是除掉珠门、而是替所有扬州人除去祸乱啊!”
林六郎说得愤慨,咂咂嘴又道:“不过红姨倒是可以留下来让我们……”
说着,他止不住频频上扬的嘴角,露出一脸猥琐。
聂凡坐不住了,才想起身便见街上不远处浩浩荡荡走来一排白衣人影。
领在最前头的是位英挺帅气的小子,青袍复上浅色大氅,足下青短靴绣着斑斑暗纹,眉短眼长、双眉扬天,一对圆圆大眼飞快搜罗四周,走起路来自带一股嚣张气燄。
路上的人见着他无一不退让,还有几位男子甚至转身背对、不敢直视。
孩儿腰上一串熟悉珠符让面对大街的江小曲尽收眼底,双目为之一亮。
脑袋裡思绪飞快转过,江小曲一手在桌下压下聂凡,托腮笑问:“不知珠门的公子生得什麽模样?”
林六郎不疑有他,眉飞色舞地形容起凌玻长像:“似野豕凶眉扬天、獠牙外露,又似凶犬两眼圆睁,其灵敏与警觉性惊人,四肢好比那王八龟爪奇短,说到底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小霸王,看着就吓人!”
江小曲伸手懒懒一指:“是不是你后边那个孩子?”
两人顺着他所指望去,连忙扭回头、缩了缩脖子。
“别看他、千万别看他!”
“老秦呐,你今儿个可千万别遇上他小爷给娘请安,上回我被打得一个月都下不了床呢!”
那头凌玻一路搜寻的大眼早已注意到四人间的违合,漾着浅浅水光的小小红唇掀出一抹邪佞微笑,不慌不忙地靠近天行楼。
他双足轻松一跃便蹲上林六郎与秦大郎身后围栏,小小双臂搭上两人肩膀,傲声笑道:“哟,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没想到真是秦兄与林兄呀!”
两位平凡人身子猝然一抽,压低了脑袋瓜瑟缩颤抖,说什麽也不肯抬起头来。
凌玻扫了坐在对面的江小曲二人一眼,老实人面色淡然往桌面一盘甜豆取过几颗、攒在手心裡,歪龙种则一脸笑意吟吟直视。
对方的镇定让凌玻有些讶异,扬州裡除了他娘之外,谁人见了他不闪不避?更遑论还要笑得这般灿烂!
凌玻直盯聂凡攒豆的手:“乞丐呀?”
聂凡微微蹙眉,江小曲带着笑意反问:“我们像乞丐吗?”
小手自秦大郎与林六郎中间掠出,直欺江小曲衣领处摸了摸,凌玻皱起小眉:“我们扬州的乞丐不穿这等粗糙衣材……外边来的乞丐?”
江小曲闻言莞尔:“来蹭顿饭的。”
本是想用言语羞辱对方,没想到这爱笑的傢伙一点反应都不给。
大眼直盯江小曲笑意盎然,总觉得他的笑容十分讨自己欢喜。
凌玻小小手掌揉了揉臂弯裡的人,笑问:“你们两个金贵之人,什麽时候也会跟乞丐同桌了?”
“凌、凌爷多心了,方、方方才位置不够,博士便让他二位与我们同桌,没有别的意思。”
凌玻瞥过周身几张空荡荡桌面,“秦兄客气了,附近位置不是还很多吗?併什麽桌呢?”
又瞟了他俩身上衣物,“而且两位公子穿着看来似乎不像咱们淮南道一带之人,莫不是你二人又想搞什麽鬼了?”
“凌凌、凌爷别瞎猜,我就是跟天借胆也不敢找您的麻烦。”林六郎抖得更厉害了。
“我正巧要上神仙阁给阿娘请安,两位若是得空不如跟我走一趟?”
林六郎闻言呛过两声:“凌爷爱说笑,我早就不上倡……咳咳,不在晚上出门了!现在都很乖,天一黑就回家。”感觉到凌玻压在肩上的手略略施力,他连忙改了口。
原来红姨在神仙阁!
这座有名的倡阁江小曲是听过的,只是没想到要找的红姨便是在裡头。
心中盘算着上趟倡院得花不少钱,更何况要见的还是人人都抢着见上一面的红姨,想来凭着怀裡这些钱是不够的……
主意落到眼前嚣张的凌玻身上,江小曲暗暗筹算着若是能跟上小王八一同入阁,说不定连一毛钱都不用花!
“那你呢?”凌玻靠近秦大郎耳边轻声问着,“上回林兄好好领教过我的拳头,你有机会也该试试。”
“不……不敢。”秦大郎嗫嚅应声,脖子频频往另一头扭,只差没给自己拧断。
凌玻目光一冷,嗤鼻哼笑:“谅你们也不敢,让我在神仙阁裡见一次就打一次,”
一隻小拳蓦地自两人间窜出,攒得咔咔作响,他又邪邪一笑:“我的拳头只会愈来愈硬,断没有打不死你们的道理,明白吗?”
“知道、知道。”见两人点头如捣蒜,凌玻这才露出满意微笑。
离去前,他又瞅了江小曲与聂凡一眼:“两位公子皮相不差,在扬州能找份正经差事做的,若是有人不用你们,报我珠门凌玻大名便成。”
江小曲弯弯一对调皮眼眉:“不如让我们跟在凌公子身边做事?”
凌玻瞟过他唇角掩不住的自信又瞥向淡然不语的聂凡,血液裡自带的危机感让他直觉这两人不似一般人。哼道:“我不养乞丐。”
说完他跳下结实围栏,领着一群人继续往神仙阁的方向前行。
见他终于离开,林六郎与秦大郎这才吁出一口长气、松开绷紧的神经:“有什麽了不起!他娘身为倡妓就是要给人糟蹋,难不成我还得请回家供奉?”
聂凡眉一蹙,桌下的手倏地飞出几颗甜豆。
“少说两句,上回还给小祖宗打不怕呀?”秦大郎抹过额上一把冷汗,“我看我今晚别上阁了,否则这条老命还没见着红姨就凉透了。”
“怕什麽?两位仙人陪你上阁还不能治了那隻小王八?”林六郎忿忿灌下一口酒气,“他真要心疼红姨就带回珠门藏起来,别让她一把年纪还在倡楼裡抛头露面的卖──”
熟悉的小掌再度压上肩,凌玻森凉口吻自他俩中间传出:“……我就说你们两个有鬼,果然不出我所料啊!”
“凌……凌……”
林六郎一句话吞吞吐吐还没道完,小小腿脚已经扬出、掀翻一桌好酒菜,两手一拎一撞,将秦大郎与林六郎一把摁在地面疼得直哀号。
“仙、仙人!仙人救命啊!”
蓦地两颗甜豆击上凌玻白皙有力的小拳,泛出两点红晕,聂凡淡淡一声:“莫伤无辜。”
凌玻蹙起一对小小飞眉,瞪着一黑一白的两条人影:“哪一个是无辜的?”
“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是谁告诉你伤人一定要动武了?”凌玻傲慢直盯眼前古板之人,“你试过被人辱骂双亲的感受没有?”
“试过。”
他的淡然让凌玻再度拧起眉心:“那你还替他们说话?”
“因为他们并不知情。”聂凡手上甜豆已然对准了凌玻:“不知者无罪。”
“你喜欢让人糟蹋不表示我也喜欢,想救他们不如先问问我的拳头。”凌玻扬拳直欺,青色小小身影飞快掠近,硬拳呼呼扫过聂凡胸前。
两人一进一退,掀翻了迴廊上好几张结实木案,店肆与街边围观群众愈来愈多,却没有人敢出面制止。
青影拳脚俐落飞快带劲,白衣身影看来斯文,迎上他的强袭却是次次都生生地快上一瞬,丑天还裹在白布下,老实人唯一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仅仅只是手中所剩无几的豆子。
淡然面上表情没有任何松动,水门叛徒对上扬州小王八看似轻松、游刃有馀。
家丁们望着天边染红一片的霞空焦急,江小曲趁乱驱走秦大郎与林六郎后,好奇地凑上前:“你们这是要去神仙阁?”
“是的,公子今日要上南院给夫人请安,时辰将至,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江小曲耸耸眉,噘唇吹了声响哨:“老实人!”
修长两掌蓦地截下凌玻一拳一腿,两人原先还打得不可开交,这会竟让江小曲喊了一声便停下。
家丁顾不得佩服江小曲,指着头顶暮色朝凌玻提醒:“公子,再不走要赶不上给夫人请安了。”
聂凡淡然松开手掌,走回江小曲身边。
凌玻瞥过自己被松开的拳脚,注意到聂凡身后揹着的棍状物:“你习武?”
聂凡微微颔首。
对于聂凡的次次手下留情有了几分好感,凌玻翻出围栏后,回头也道:“跟我来。一会跟阿娘请过安,我安排你们在凌家做事。”
爱笑的眼睛弯了弯,江小曲一脸无赖:“凌公子,我没习过武呢。”
凌玻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天天维持那张笑脸便成,走吧。”
江小曲手肘撞了撞聂凡,得意低声:“看来在珠门门主面前,我比你吃香。”
这歪龙种……还敢说不喜欢男人!
瞟过他得意莫名的神色,聂凡眉头一皱,默默跟上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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