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重逢
头顶上的苍穹乍现，泛着金黄烈阳，凄凄切切地照耀着整片百年不见光的林子。
斑驳树影切割大地，明亮却又孤寂的光线射刺心口，叶千云心底泛起莫名的伤感。
她强忍着哽咽的余劲开口：“天诛，我不是父王一人所生吗？”
修罗王可于魔眼处自然繁衍，孤身一人便能诞下子嗣，这是修罗族公开的事实。
叶千云自然也知道，她从出生起便一直认为自己是魔尊一人所生，如今却告诉她，她是有母亲的，她是她母亲生的，让人如何不震惊？
天诛犹豫着开口：“你的确不是魔尊所生。”
“那我两位兄长也……”
天诛猜到叶千云想说什么，急忙阻止：“他们的确是你父王所生，而你也是叶渊同人所生。”
漫无边际的沉默与伤感，延续至久远的山间。
叶千云紧紧捂住心口，有什么东西在急速下坠却总落不到实处。
她音色颤抖着询问：“那、我娘叫什么？”
天诛沉默片刻，似在回想，然后平静答道：“云梓，天界战神，寰宇帝君之女。六界之内无敌手，行走的战无不胜。”
“那她是被神界推入无间深渊的？”
“……”
即使云梓刚才声称是自愿进入无间深渊的，但看过全程的叶千云显然是不相信的。
天诛自然也看过当初叶千云在阵中见到的景象，他不是亲历者，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回答。
一片无言中，叶千云漠然地越过守候在外的长老沉着脸向林外走去。
那老者也沉默地跟着她的脚步转身行走。
没有迷雾遮挡的念生林虽然也望不到尽头，但行走起来却是特别的方便。
两人不一会儿便走出了林子。
林外陈旧石碑旁立着一位古稀老者，眼睛闪着微光定定地望着叶千云靠近的身影。
他的目光穿过神情低沉的叶千云，直直地落在了她身后之人身上。
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在两人眼中流转。
叶千云眼神在两人间穿梭，忽然似是明白了什么，默然走出了林子。
凡世的喧嚣和明亮，世俗的悲观与离合，如同清亮的溪涧，在微风里，在两位古稀老者眼前，汩汩而过。
温暖和思念如同泉水一样涌向两人，一瞬间柔柔地包裹、淹没他们。
三百多年来，没有任何奢望，只求对方快乐地活着，不要像自己一样悲伤……
林内的老者疾步奔向另一个等待已久的老者，停在那人面前，咧开一个傻傻的笑容，看不够似的盯着人家。
老村长浑浊的双眸也钉在对方身上。
长老后置后觉地小心抽出揣在怀里的那块破旧木牌，举到两人中间，傻傻笑着，温柔轻呼：
“阳和。”
那块木牌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微光，上面的字体深刻入木：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两道截然不同的字迹，前一句龙飞凤舞，后一句工整秀丽，俨然出自两人之手。
沙哑的回应随之传来：“启蜇兄，我在啊。”
听到日思夜想的声音，名叫启蜇的老者情难自抑，一把拽住那人将他紧紧拥入怀里。
阳和眉宇间凝固着伤心与思念，岁月磨砺的浊瞳朦胧起来，一股清泪夺眶而出。
两人无言哭泣，紧紧相拥在两地交界处。
心贴着心，胸口被压的紧紧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无法诉说些什么。
或许有很多个日日夜夜压抑的思念需要被放逐，纷纷叫嚣着冲出心际奔向对方，但却又被时间长河冲淡掩埋。
风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年，而你的笑容在我的心里摇摇晃晃，成为我漫长且孤寂的守候岁月里最美的点缀。
但好在，笑容模糊之前我们又见到了彼此。
发现林中异样的副长老率一众兵士散步在林内寻找长老，直至慌乱中看见了林外紧紧相拥的两人。
他挥手示意后头前进的人们停下脚步，少年人慌张忐忑地靠近几步，试探着轻喊：“义父。”
启蜇一心扑在怀里人身上，并未听见任何声响。但他发觉怀中人发颤的身体突然一瞬僵住了，担忧地松开劲看着对方的眼睛。
泪眼相对，他看到了眼中的羞恼。
他顺着阳和的目光望见了身后略显拘谨的少年，了然地摇摇头，轻笑着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在其询问的眼光投来之时安慰一笑。
还是这么容易害羞。
启蜇转身将阳和藏在身后，扬声对少年说：“嘉阳，我没事，你带人先回去吧。”
名叫嘉阳的少年略显僵硬地点头回应，转身带着身后的大部队往回走了。
阳和村长咬着牙凉飕飕地小声重复：“嘉阳？”
启蜇长老望着阳和生气的小表情以及略显幽怨的眼神，心里暖烘烘的。
已经多久没有看过这么生动的阳和了呢？
他像之前那样抬手轻捏阳和的脸颊，指尖碰到一层干老的皮却毫不在意，盯着人眼睛柔声解释：
“嘉阳是我在林内发现的一个弃婴，不知为何被丢弃在这雾林中，于心不忍便将他收为义子。小名叫小春，不过长大了就不喜欢我这么叫他了。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
边说着他掐脸的手还转移了阵地，轻柔地抚上了阳和花白的长发。
熟悉的感觉引起阳和想起过往，以前也是这样一双温暖而又宽厚的大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任听自己怎么抱怨或畅想，可是如今……
神境已破，两人的容貌也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三百年的离别，再也不是往昔肆意张扬的少年郎了。
阳和思及此紧紧抿了一下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奔涌，吼着浑哑的声音痛哭。
启蜇重新紧紧地抱住悲痛大哭的人，心里也是万分难过。
“没关系的，阳和。”
苍白哽咽的话语太过无力，但两人都知道做过的选择无法再回头了。
“你们一人驻守在林外，一人守在林内，总有一日一位和我长得极像的女子会来此，到时候你们助其入林内秘境即可。在此期间内我会封存你们的寿命，你们只会老但不会死。但境破之时你们的时间便不多了。”
神女问两人可要反悔，满腔热忱的两名少年坚定地回答：“神女救大家于危难之际，且助我等隔于乱世，我们二人自当助您，万死不辞。”
可是当时无人告知两人，此去一别，便再难相见。
当时的坚定答语掺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不知此时执手相对泪眼的两人面对当时所问又会作何抉择。
但此时此刻的两人不敢奢求太多，重逢已是上上签，又何必再求来世。
只想把瞬间当成永远，把现在都刻进回忆。
一点一滴，已经皱褶的记忆，穿梭在时光隧道里，掠过许多两人曾携手到访的地方。
那些树，那些叶，那些风，那些雨，那些痴缠的温柔，那些醉人的低语，那些想通的心灵，那些无言的凝望，那些深情的拥抱，那些感动的泪滴……一一涌现在眼前，一一刺痛着两人的心。
三百多年的分离岁月，深刻体会到了何为“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无奈与痛苦。
处于一山中，却被一道无形屏障隔绝了的一对有心人。
晴天里，山负载着云的背影，云影下，一道道暗黄的光氤氲开来。
在弥漫的光晕里两位紧挨着的古稀老人携手并肩前行。
洒落的夕阳渲染着一种让人涕泪滂沱的悲伤，山内的氲和山外的云见证着一切……
叶千云默默走在回村的林路上，远远望见殷切地围在村门口翘首以盼的村民们。云林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神智，清醒过来的他轻拍焦急张望的母亲的后背，无声安慰着她。
叶千云停步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偏望人群，姗姗来迟的两人慈祥地笑着走到她身边：
“姑娘，不去看看吗？”
神游天外的叶千云闻言转头望见两人紧握的双手，怔愣片刻，浅笑道：“不了。恭喜两位如愿以偿。”
“谢谢。”
留下一句祝福后她便转身迎着落日余晖朝林外走去，挥手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阳和凝视着空荡荡的前方，手心紧了紧，哽咽开口：“得以见君，此生无憾。”
启蜇也颤声回应：“得君如此。不枉此生。”
两人默契地偏头相望而笑。
幸得君心似我心。
发现村长身影的村民们一窝蜂似的朝他涌过来，叽叽喳喳地询问着他的情况。
两人对望一眼，眼角的皱纹更显，笑意飘荡在山林遍野间。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山高水远终有回甘。
叶千云无言告别了云佑村众人，头也不回地慢慢离开这片念生林，心中翻涌的情绪渐趋平稳。
殊不知她身后的山林正在慢慢褪色，一点一滴地消失在在这世间，亦如初见时那般悄无声息。
那些人来时，步履匆匆，喧闹扬扬，搅得沙飞石走，尘烟骤起。
但时间一长，尘埃终会落地。
后来者，看着前人留下的这片山林，却找不出一丝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一番唏嘘后，转身离去时，山林失色，日月无光，漫山遍野尽为废墟。
谁都是时间的过客。
叶千云长久地站在来时的地方，感受到了一片莫名的苍凉，渐渐又被那苍凉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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