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往城外三里地,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是可以过夜的。
今日却不行,因为夜已深,城门已经关上,更不用明日开集市,翻山越岭而来的乡人都在城外住下,这个时候去到人满为患的土地庙,实在是太过扎眼。
隐蔽起见,我还是决定花钱消灾,找家小客栈住下。
城中的客栈不少,随便找一家偏僻的走了进去。
这永乐县乱有乱的好,不看出身,不顾年龄。
“掌柜的,两件上房。”云楼深及其自觉,主动掏了银子。
我知道这人看着不管事,实际上心里头有一笔清清楚楚的账,这个时候用了他的钱,还指不定以后该怎么还。
当下我便掏出银子:“一间上房换成下房,这是我的房费。”
掌柜一看到手的生意就要飞了,立即翻脸,不给我好脸色。
我习以为常。
主母给的银子并非不够,然而因为不知道何时是归期,所以能省一点是一点,免得将来局促不安。
云楼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那我也换成一间下房。”
掌柜脸都绿了,看着我俩如看两只活铁公鸡。
我有意表达我的不满:“桥归桥路归路,跟我过不去就得了,妨碍人家的生意干什么啊?”
云楼深不理睬我的颠倒是非。
“我使我的银子,关你何事。”
就这样,我不情不愿地被分到了云楼深的隔壁。
尚未洗漱,就听见薄薄的墙壁上清晰地传过来“咚咚咚”三声。
我不理他,顾自出门去打热水。一开门,云楼深出现在我门前。
“请让一让?”
我仰起脸,憋出了一个看似和善的微笑。
云楼深又一次跟了上来。
“你干什么啊,这么晚了,该睡觉了。”
云楼深环顾四周:“除了葛家之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仇家?”
我能怎么解释?
我说自己被别出心裁的主母扔了出来,并且上了寻人启事?
目睹我强挤出的苦笑,云楼深咳了一声:“没什么,就是今天在芳景轩里,一直有人盯着你看。你被抓走的时候也有人在暗处观察,甚至就在方才,还有人跟着我们进了店。”
“三更半夜的,小哥你能不讲鬼故事吗?”
我无比幽怨地看着他。
“鬼故事到不至于,”云楼深围着我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年岁不至桃李,却独自出了远门、随处漂泊;身上有些银子,先来不是家中拮据;粗布衣裳,却能耍暗器、使轻功,身边还带着一把葛家出来的宝剑,想来是江湖儿女。”
“只不过,”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枚细长的金簪子:“这枚簪子好像出卖了你。”
那簪子正是被我挥出去刺中大汉的一支。
方才被云楼深拉拉扯扯,我倒是忘记了那一支簪子还留在大汉手背里。
“一般来说,若真的漂泊流浪,定然不会将这样贵重的东西放在身上;既是放在身上,也要时时预备着典当,不可能随手当暗器使。”
云楼深慢慢走近,将那簪子插在我发髻上,微微一笑。
看面相,他并不比我大多少,甚至还没褪去婴儿肥,称不上轮廓分明。
但他五官标致,眼里飘出些邪气,眉尾上扬,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
我有些愣住了,呆呆地看他眉眼。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即将头上的簪子扯下来:“我、愿、意!”
这一声“我愿意”声音太大。掌柜的探出头来:“小娃娃愿意就愿意,叫什么啊?”
云楼深当场笑弯了腰。
我脸颊一片滚烫,狠命地用手帕擦拭簪子,啐道:“商贾人家,净说混话。”说罢拎着水转身就走。
这一次云楼深倒是乖乖的没有跟上来。
次日天明,我起了一个大早,本想着抢在云楼深起来之前溜走,谁知道我刚洗漱完,就听见窗户外边传来一声问候:“起来了?”
一转头,我就看见一头长发从屋檐那儿垂下来。
出于本能反应,我直接将水盆往窗户那里一扔。
那帘头发疏忽缩了上去,接着披头散发的云楼深从屋檐上翻了进来,刚落地就委屈巴巴地看着我:“起床气?”
“没人告诉过你女孩子的闺房不能乱进吗?”
我支着腰,撅着嘴,宛如斗鸡。
云楼深摸摸脑袋:“我是听你洗漱完了才进来的。要说有没有人告诉我,还真没。”
他从来没有提及自己的家人,想来是身世凄苦无依,一直由师傅抚养。
云楼深递过来一荷叶新鲜出炉的馒头,我俩就着热水分吃。
“说说你师傅吧,我挺喜欢听的。”
江湖上的事情,吃一口饭,就能叫朋友;喝一壶酒,便能是至交。
我同云楼深也算是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怎么说都是同道之人,不由得猜想什么样的师傅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咳,也没什么师傅不师傅的。其实我本来不想认她作师傅,可是若要翻开那本书,就得拜其为师。”
云楼深支在桌上,懒洋洋地回忆。
我稀奇道:“怎有这样蛮不讲理之人?难道你为了本书,糊里糊涂地拜了师?”
“哪里非要事事都弄清楚,”云楼深三下两下咽下馒头:“忧戚山上,到处都是她的笔迹,想躲也躲不掉。比如砍棵树当柴火,树皮上就刻着要记得拜师的话;翻块地,地里头翻出来一个匣子,里头是她劝学的墨宝。”
“嘻,这样的师傅也真是有趣。”
“有趣什么啊:她从没教我一日,我只好把她的书全部看了一遍,自己练着练着就明白了。”
云楼深不以为意。
“不过奇怪就奇怪在,那书上竟然预言了十年的练习,从我三岁能拾柴火开始,但凡疑难之处,书上皆有详解,连骂我偷懒的话都写好了。等到我十三岁,也就是去年,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师傅‘认定’的峰主。”
“自打外界流传峰主重现以来,上山求师的人络绎不绝,看到我是小孩子又打了退堂鼓;我嫌烦,跑下山来了。”
原来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反而会被斥为谎言,而另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成了真话。
我也难逃窠臼,听着听着,竟然对这位十四岁少年是忧戚峰现任峰主这件事情毫不奇怪。
但是,我实在无法将我那“老谋深算”的主母同那个会在书上预言的古灵精怪师傅联系在一起。
还在吃着呢,就听见楼下格外嘈杂。
我探了个脑袋出去,就见楼下一阵官府的捕快早已经将这个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奇道:“怎么,昨儿刚遇到芳景轩的事情,今天又遇上衙役抓人,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云楼深毫不在意楼下官府的人,只调侃我道:“你的运气真好。十天半个月都碰不上的事情,一见你就接连碰上。”
我恼道:“你不也一样?”
下房并不幽深安静,在这个地方正好可以听见大厅里的声音。
“二楼上房门外有血迹”
“得等仵作来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呼应这诡异危险的氛围,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咀嚼声。接着,那咀嚼声停止下来,换上重物被拖行着的声音。
那重物从门边被拖行了一半,停了下来,接着又开始拖动;如此几次,才终于从房间的这一头拖到那一头,忽然就销声匿迹。
等到天花板开始往下渗血,我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我手脚冰凉,盯着血呼啦兹的一小块缝隙,悚然捂住自己的嘴巴。
窗户还开着,若是楼上拖行尸体的人发现了我们,难不成真的要被一并毁尸灭迹?
说时迟那时快,云楼深飞快地拉着我躲到窗户的两边,不知道哪儿弄来的小刀倏然出鞘,刀光在衣袖间若隐若现。
虽然行走江湖,少不了小打小闹,间或是挂彩毁容,都不在话下。然而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我不害怕土地庙里的孤魂野鬼,却畏惧死人。
我忽然想到,今日早些时候,云楼深正是从我头顶上那间房子里翻下来的。
难道是他?!
一想到我正和嫌疑人共处一室,汗毛就不自觉地倒竖。
云楼深也注意到了天花板上渗下来的血,屏息凝神地听了半天,直到那声音忽然消弭,忽然小声道:“早上路过的时候,楼上的人还在,怎么就这么一点儿功夫就遭遇不测了?”
就在我们悠闲嚼馒头的时候,一层之隔的楼上正在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残杀。更可怕的是,这场杀戮无声无息、无人注意。
我好不容易平息了自己紊乱的气息,脚一软,顺着墙壁滑到地上:“不仅如此,若按你这么说,楼上的住客从罹难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是谁这么快就报官了?又是谁,在报官之后依然将房里的尸体拖走。”
“只怕不是寻常的谋杀,”云楼深翻出窗外,确定凶手真的没有留在楼上后,扶着我往隔壁房间翻过去。
“干什么?”
我看着脚下的花花草草,尽量不留下痕迹。
“你在隔壁,就说昨天晚上我住在这里。”
“没必要,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云楼深递过我的包袱,缩回窗户里去。
我拎着自己的行囊,初来环顾陌生的房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云楼深的房间一干二净,甚至比我这个女孩子的闺房更加干净整洁。
虽然我的行囊也是少之又少,但云楼深的房间实在是干净得过分了。
一干二净到几乎没有被人使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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