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闲话
郦息说：“下次休沐，让白藏陪着你去看周素。”
姬未央表情突然凝固，握着郦息的胳膊，心虚地移开视线，盯着窗外的花花草草，半天没说话。
“怎么？难不成你不想去？”许久没有得到姬未央的回答，郦息微微皱眉，低头观察他的神色，却发现他神游天外似的。
姬未央轻咳一声，颇为惭愧地从袖中取出白藏递给他的纸条，脸蛋微微泛红，羞道：“之前吃酒散后，白藏递给我了一张纸条，我回来便忙着来找你，竟险些将这件事忘了。”
这纸条不大，轻飘飘一张，上面没写几个字，是再普通不过的麻纸，摸着粗糙得紧。
郦息嫌弃地瞧着纸条：“朕又不是没给他俸禄，怎么这纸这么粗劣？”
姬未央将纸条放到郦息手里，看他心里高兴，却还是要强装不悦的模样，觉得好笑。
“快看看这纸上写了什么。”现在气氛正好，姬未央按捺住逗他的念头，大方地将自己与白藏之间的秘密递到郦息面前。
郦息看着他：“真要朕看？你要是反悔了，朕就还给你。”他话虽然这么说，可却紧紧握住纸条不放，俨然没有还给姬未央的意思。
姬未央抿唇一笑，推了推他的胳膊：“别装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吗？想看就看吧，我和白藏之间本就没什么稀奇古怪的秘密。”
郦息轻哼一声：“没有秘密。”语气还阴阳怪气的。
听见他的自称又换了回去，姬未央估摸着他心情应该转好了，便又开始哄他：“他与我只是上下属，朋友，最多便是千里马和伯乐，我们之间能有什么秘密？他与我的关系，怎么能比得上你与我呢？”
郦息龙心大悦，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这纸条只有指来长，上面写着一行字——
秋分，杏花寺见齐帝。
后天便是秋分。姬未央早早就定下这一天让姜婉婉和姜蟾下葬。会有这么巧？时间定在秋分，说的陪他去见周素。
姬未央根本不用多加思考，就猜到是郦息的默许。
他劈手夺回纸条，抬头看郦息，漆黑的眼眸里有几分戏谑。他扬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小猫，解释一下？”
郦息淡定自若，挺直了脊背，不动声色地握住姬未央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腿上，缓声解释：“今天下午白藏进宫来找朕，只问了朕，姜蟾是否就是你。”
姬未央狐疑：“当真？”
“千真万确。”郦息没有松开，手指摩挲着姬未央的皮肤。说来也奇怪，前世姬未央的皮肤虽白，可风吹日晒下，也变成了小麦色，姜蟾这具身子，在盛夏的太阳里晒了几个月，仍旧白皙。大约是继承了姜婉婉的体质，郦息记忆中，姜婉婉皮肤也是这样，偶尔几次见面，她都白的发光。
姬未央犹豫道：“那就真是巧合了？”
郦息看着姬未央俊秀的脸蛋，脸上生动的神情让他像个真正的少年。
“你应该忘了，当初在东海夷州平叛时，白藏正式成为你的副将，就是在秋分，到如今也快二十年了。”郦息观察着他的反应，“白藏与薛玄英成亲，就是在杏花寺，况且——”
“你过去另一位左膀右臂，现在仍住在杏花寺。”
姬未央皱着眉：“你是说清髓子？”
“你记得他？”
姬未央道：“当然记得。”
清髓子是个很奇怪的道士，姬未央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在杏花寺。后来天下大乱，清髓子毛遂自荐，主动投入他的帐下，成为军师。这天底下不乏有人身着直裰道袍，见清髓子的打扮，也只以为是他的爱好。
姬未央看不透他的年龄，猜不中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清髓子自己说，他只是想好好云游天下，若是天下一直战争不断，他想寻些吃食都艰难。
姬未央流露出些许怀念之色：“我还以为他这些年都一直在外云游。”
“你自刎后，他便带着你的尸身走了。”郦息咬牙切齿，“朕不得已，只能用你的铠甲与武器，给你立了个衣冠冢。”
姬未央真的震惊了，他脸色大变，抬起头张大嘴巴，整个人都僵硬：“啊？！”
“那、那我以前的身体现在在哪里？”姬未央懵了，“我还以为……”他上次就祭拜亲人先祖，只走到了两位侄儿的墓前，完全没看见自己的陵墓。
——虽然他也不是很想看到自己的坟墓。
但尸身在不在墓里，对他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姬未央难得崩溃，他从郦息怀里挣脱出来，趿着鞋就要往外走，边走边说：“不行，我现在就得去杏花寺，我得找清髓子算账！”他声音都在发抖，完全是气的。
姬未央已经算非常洒脱的人了，姬氏马革裹尸，将军落叶归根。如果他死在漠北，沉睡于漫漫黄沙，归于天地，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倒不是他强求入土为安——自然腐烂和尸身被人拿走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能一样吗？！
姬未央气得脸颊通红，他蹬蹬几步还没走出房间，就又被郦息拉住。
龙涎香浸染了郦息的衣袖，他听见郦息无奈道：“他今年年初刚回来的时候，我就将他抓进宫里，盘问了一番，什么都没问出来。”
姬未央没好气道：“他一直这么滑不溜手，他若不想说，不管你怎么问，他都会跟锯嘴的葫芦一样，一个字都不透露。”
“你倒是还将他记得清楚。”郦息曲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姬未央的鼻子，“怎么就记得他？不记得白藏了？”
姬未央道：“大约是他太奇怪了吧。”
宁静的秋夜，蝉鸣渐息，只有呼呼的风声。郦息起身关上窗，对姬未央道：“朕饿了，陪朕吃点东西吧。”
一顿饭后，已经很晚了，姬未央睡了一整天，现在还不困，索性陪着郦息在明光宫的花园中散步消食。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在石径上漫步。
今晚无月，四周黯淡无光，郦息手中提着一盏精巧的灯笼，陪着姬未央辨认宫中栽种的花草。
“四时四景，”姬未央欣赏着盛开的秋菊，嗅闻浮动的桂花香，赞叹道，“明光宫这些布置，都是小猫你自己安排的吗？”
郦息道：“嗯。”
明光宫建成时间很短，明光宫的图纸样式上虽有花园，可还未来得及计划要栽种什么。郦息也是今年初夏才开始决定栽种哪些花草，到秋日方初具规模。
姬未央笑道：“小猫对花草研究之深，我远不如你。”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瞧见几株花木熟悉的叶子，内里群青，外面深绿。姬未央奇道：“我记得这是名为‘仙黛’的牡丹，你竟也将它栽种到这里了？”
郦息望着那层叠的牡丹叶子：“嗯，它很美，寓意也好，你不喜欢吗？”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姬未央回忆着仙黛的来历，“我依稀记得它是云山浮玉观道士献来的？”
郦息移开了视线，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增添些神秘色彩的花招，朕喜它，不过是因为它好看罢了。”
两人在外逗留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屋中，洗漱一番后，各自睡去。
秋分那日，姬未央轮值结束后，小憩了一会儿，便换上衣服，独自一人，从一处偏僻的宫门出来，到城外与白藏见面。
姜婉婉与姜蟾的骨灰坛，早就送到了杏花寺中立牌供奉，择日入土。今天正好是下葬的好日子。
趁着秋日赏景的人颇多，姬未央骑着马，选了个人迹罕至的小道，踢踢踏踏地沿着彤水逆流而上。这是他过去带着白藏去杏花寺时走的路。因郦息另择方向大修官道，这条小路已经许久没人维护，早就长满了杂草。
人这般多，姬未央有九成的把我，白藏也会走这里。
果不其然，他沿着彤水一路走了大约十里，眼前豁然开朗，露出一大片田野。彤水就在身侧流淌，水面一望无际，像是铺了一层金子，耀眼得灼人眼球。此处有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边停泊着几艘渔船，当地百姓偶尔也要到江中捞鱼吃。
姬未央握着缰绳，远远地看见白藏站在码头边的身影。
白青阳的身形随了白藏，都是一样的高大，这般远观，父子俩人的身影竟一般无二——而且父子俩身旁还都有一匹马。
恐怕这马儿也是父子。
姬未央促狭地想。
他双腿夹着马腹，驱马小跑着过去，高声唤道：“白藏！”附近没有人，姬未央才能放心地同白藏相认。
白藏正望着风平浪静的彤水，水并不清澈，反倒有些浑浊。冷不防听见有人在喊他，音色清朗，是不折不扣的少年声音。
他转过头，循声望来，看清姬未央的脸后，露出一个惊喜万分的笑容，便也翻身上马，向姬未央策马行去：“将军！”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时，便同时勒马，互相打转。姬未央笑道：“莫要叫我将军，我现在已不是姬将军了。”
他上下打量着白藏，二十年转瞬即逝，当年青涩莽撞的夷州少年，如今也老持稳重了不少。那天的梦境中，白藏提起心上人时的神情还活灵活现，一转眼，少年就变成了面前这个模样英武的男人。
“前天吃酒时，有高溯在，我不好与你相认，”姬未央先一步解释，“莫要恼了。”
白藏急忙说：“我明白将军的顾虑，怎么会恼呢？我还怕我行事莽撞，耽误了将军的事。”
姬未央道：“我能有何事？别担心，我隐藏身份，只是因为借尸还魂一事太过惊世骇俗，怕吓着别人。”
“倒是，你怎么会知道秋分时，我会去杏花寺？”姬未央忍不住问，“是巧合，还是？”
白藏老老实实地说：“是那神棍同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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