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这周你在学校住吧。”电话那边周春红的声音仍然带着沙哑，叶驰敏外婆病重，她妈妈买了火车票连夜赶回老家：“这个周末叶驰敏在学校住，其他人都回家，宿舍楼没人，所以你也别回来了。”
朱朝阳愕然，心说我是你亲儿子好吗怎么可以这样，”有宿管阿姨呢。”
“万一偷懒呢，两层楼就她一个人，多害怕啊。”
朱朝阳无奈，“好吧。”
一个人享受空荡荡的寝室真舒服，可以肆无忌惮外放英语，又可以大声背单词，叶驰敏美美地坐在宿舍的小桌子前，左手边放着酸奶，右手边摆着录音机，窗子打开，清新空气扑面而来，窗外，整个校园又安静又空旷，自己就像一位离世索居的大师，即将在学业上做出很大的成绩。她心无旁骛地写了两张卷又核对了答案，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又习惯性望向窗外，咦？跑步的那家伙是谁？
今天是周末哎，她伸长了脖子，他也没回家吗？
她狐疑地点开手机，准备给妈妈发个信息问候一下，发现妈妈的留言，说你不要怕，晚上朱朝阳也在学校住。
我有什么可怕的，叶驰敏觉得妈妈太小题大作。她又伸头向操场看过去，那家伙已经跑完了每天的一千米，现在挂在单杠上来回晃荡，她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心想自从这人上了高中表现还挺友好的，朱朝阳做了十几个引体向上，忽然脑袋往这边转过来，叶驰敏反应敏捷，嗖得缩回屋里并且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朱朝阳望着还在晃动的窗帘，忍不住微微一笑。
公共浴室周末不开放，他只好在卫生间用冷水冲凉，冻得丝丝哈哈回到宿舍，铺开作业，刚写了几行灯扑地灭了，整栋楼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他侧耳倾听，楼上并没有传来女孩尖叫和东西倒地的声音，战战兢兢打开手机照亮，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一楼，看见尽头处有一团亮光晃来晃去，黑暗中隐约可见两个人脑袋，他鼓足勇气走过去，原来是电工和学校保安，说是什么玩意坏了，正在检修。
朱朝阳拨通叶驰敏手机，“喂，你怎么样？”
“没事啊，我有应急灯。”叶驰敏声音镇定，完全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朱朝阳心说老妈就是瞎操心，人家是傻大胆，根本不知道害怕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边电话并没有挂，他轻咳一声，“你，晚上别学太晚。”
“怕我超过你吗？”叶驰敏反应很快。朱朝阳被她噎得无话可说，悻悻然回道：“那你就看到十二点吧，不管你。”说着挂断了手机。
通话页面消失，又恢复成待机的主屏幕，这张照片是叶驰敏回广桥实验中学那天信手在操场上拍到的天空，普普通通的蓝天白云。
我们头上曾经无数次飘过同一片云彩，朱朝阳。
周春红怎能让孩子们连吃两天方便面，周六中午早早拎着保温饭桶出现在宿管办公室，打电话叫孩子们过来，朱朝阳早上在校外早点摊要了两根油条，叶驰敏没下楼，说吃了一把瓜子儿两块糖，不饿。
女孩子说不饿其实就是懒得下楼，朱朝阳太了解叶驰敏的打法，所以把肉多的那碗菜放在她面前。
“阿姨，让您这样辛苦真不好意思。”叶驰敏甜甜地说。
朱朝阳只低头扒饭。
周春红笑着说晚上给你们包云吞，馅我都预备好了，等着啊。
“您这两天不上班吗。”叶驰敏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居然还把筷子伸到朱朝阳这边的碗里夹粉条，这家伙也喜欢吃粉条吗？很快会老年痴呆的。
“我和小左串班了。”“左阿姨家外孙满月了吧？”
“可不是，大胖小子。”周春红用手比量着该大胖小子的长度，很是羡慕。
朱朝阳冷眼旁观这俩人聊得热乎，心说叶驰敏，你又不把精神头儿用在正地方了，别人家大胖小子关你什么事。
晚上云吞吃多了，叶驰敏觉得很有必要下楼活动活动，她带上耳机把门锁好，下楼，沿着跑道一圈圈走起来，夕阳西下，眼前的一切，包括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橘黄色的光里，耳机流淌着优美的旋律，让人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她陶醉在音乐和美妙的景色中，直到妈妈的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外婆去世了。”她说。
朱朝阳借着夕阳的余光仔细观察叶驰敏的表情，脸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声音也很正常。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不难过吗？”
“我从小就跟着爸爸随军，对外婆那边没有印象。”叶驰敏坦诚地说。
“噢。”
“妈妈很伤心，我觉得我也应该伤心，可是不难过就是不难过，也没必要勉强给别人看啊。”叶驰敏两只手绞在一起，然后向前平伸，又高高举过头顶，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她只想活动一下酸疼的肩膀和后背，可这个动作使得少女柔嫩的手臂，挺拔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凸显无疑，夜幕已经降临，少男眼中的少女全身都在发光，令他眼花缭乱不敢直视，又不舍得移开视线。
“幸好我没去，否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叶驰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察觉到男孩子灼热的目光。
这话让他生出知音之感，他嗫嚅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她：“我爷爷也刚刚去世，上个月。”
“他对你好吗？”叶驰敏问。
“我”他想说我不记得了，又认认真真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我刚出生的时候，他非常高兴。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
叶驰敏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一切就都变了，是吗？”
“是。”
她没有再追问，他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边，看着天空中星星一颗颗闪现出活泼的身影。
朱朝阳上床时候才想起来，今天光顾着和她聊天居然忘记了跑步，可又没聊上几句。
所以不难过是正常的，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才不难过，我可以对亲人没有感情，更不一定会成为朱永平那样的人，是这样吗。
星期日周春红做了拿手的凤凰盏，和她一起来的居然是叶军的徒弟小丁，师父走后他在刑警队也能独当一面了，这次来是想跟朱朝阳了解点事情。叶驰敏见朱朝阳眼中不安一闪而过，觉得自己有必要捍卫同学的面子，问丁叔叔什么事啊不能吃完饭再说。
“你呀，你爸都说你厉害。”小丁笑道，“就几句话，问完就走。”
朱朝阳感激地看了叶驰敏一眼。“没关系的，丁叔叔，你要问什么。”
“就是大龙，你们经常在一起吗？”小丁态度看似随意，眼神却是蓄势待发，时刻准备捕捉。
“大龙出事了吗？”朱朝阳下意识反问，他对这个所谓的朋友并不是特别关心，但毕竟是朋友。
“他没事，他妈妈出了车祸，你这段时间见过他吗？有没有电话联系？”
“我一直住校，周末还有补习班，我们有两个多月没见过面了，他约我出来，我也没空，所以”朱朝阳挠挠头，“好像，他和他妈妈经常吵架。”
“你见过吗？还是只是听说？”
“见过一次，他们吵得很凶，他妈妈那个人有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当时着急回家，没看清楚。”
小丁又问了几句别的便走了，周春红留他吃饭，他婉言谢绝，好奇宝宝叶驰敏问周春红是谁出了什么事，周春红说大龙妈妈出了车祸，车里还有一个男人，说了吃了什么药。
“什么药，安眠药吗？”叶驰敏瞪大了眼睛，饭也顾不上吃了。
周春红左右看看，小声说是吸毒。
果然有钱人的世界真可怕，叶驰敏不言语埋头吃饭，心想朱朝阳现在千万身家，可别学这些坏人。
双马尾冷眼旁观，觉得小叶现在对朱朝阳的态度越来越暧昧，有时候俩人在食堂操场碰面，虽然只是笑笑不说话，眼睛里却直冒火星子，别人看不出来，她双马尾可是过来人，可惜啊可惜，这个秘密不能跟人分享更不能打赌。
这个周四叶驰敏收到一个巨大的包裹，地址是新疆。“你网购的什么？葡萄干吗？好沉啊。”双马尾吭哧吭哧帮她抬上三楼，好奇地帮她一样一样向外拣。
全是吃的，除了葡萄干还有奶酪糖，牛肉干，大饼，朱朝阳？
爸爸居然还给他寄东西？好大一包，叶驰敏捧出来又塞了回去，马上要晚自习了，她不打算拿着这个招摇过市，明天周末再说。
周五下午老师统一安排学习，十一点四十下课就可以回家，大家欢呼着收拾书包准备往家冲，朱朝阳在门口被叶驰敏叫住，“你等下，我爸给你捎东西了。”
朱朝阳听话地跟她回宿舍楼，因为小叶说东西有点重，要他自己来拿，他在通往三楼的大铁门那里等，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她下来，这边宿管阿姨已经开始一间间宿舍检查锁门了，他拨通了叶驰敏的电话，问是不是触电了，怎么还不下来。
“这就来。”叶驰敏哽咽着挂了电话。
她方才从箱子里拿出包裹，打算顺便把空纸箱扔掉，一拎才发现里面还有东西，是一封信。
叶军写给她的信。
红着眼睛的小叶出现在楼梯上，她左手拎着一只大纸袋，右手攥着一封信，还不停地用胳膊擦着滚下来的眼泪，朱朝阳迎上去接过纸袋，见宿管阿姨狐疑地往这边探头探脑，叶驰敏又哭个没完没了，心一横，“你控制点情绪，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飞速把包裹送回宿舍，带着她打车去了老房子。这里即将拆迁，他想回来看看有没有东西要拿，或者，他只是想回来看看。
“你慢慢哭，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叶驰敏抹着眼泪问。
“买水，你要喝吗？”
叶驰敏抽搭了一下，朱朝阳以为她会说不想喝没心情，刚要客气一下，听见小叶说：“我要可乐，樱桃味的。”
还有樱桃味的可乐？好吧，他认命地走下楼，果然，楼下那家小破超市没有，他走了一段路才在另一家大超市找到她要的那种可乐。
是叶军的信么，里面写的什么让她这么伤心？
——这是爸爸在戈壁上拍的照片，沙棘树，结的小果子很有营养。
爸爸想说，它之所以能够在恶劣环境中发芽，长大，并不是因为有人强迫它这样，而是因为，它是一颗坚强优秀的种子。
就像我的女儿。
尽管已经看了好几遍，叶驰敏依旧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纸上。
——领导说像爸爸这种情况，可以安排一名子女进孝实中学读书，我说不用，我女儿考上了！全校第五！
驰敏，你一直都是爸爸的骄傲。
你戴牙套，平时注意别吃硬的，可专家又说吃坚果对视力好，
叶驰敏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朱朝阳从她手中抽出信纸，小心地用纸巾吸干上面的水迹，然后把可乐递过去。
“谢谢。”叶驰敏终于止住了抽噎，她哭得脸红扑扑的，汗湿的刘海一绺绺粘在额头，胸脯急促起伏，他避开眼睛，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感觉身体某处开始燥热，连忙喝了一大口冰水镇定心神。
樱桃味的可乐，好喝么？他后悔方才应该买两瓶的，可自己节省惯了，也因为对可乐这两个字有着本能的抗拒。
“你尝尝么？这个味道很独特。”她大方地把瓶子递过来，他望着濡湿的瓶口咽了下口水，“不了，你喝吧。”
“真羡慕你，可以跟你爸爸和解。”
叶驰敏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同于往日的伤感，而朱朝阳很少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这伤感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她侧过头望着这个男孩，他的五官长开了，额头宽阔，目光深邃，他是个有棱角的人，然而所有锋芒都被他藏匿在眼睛里，如刀入鞘，如龙跃渊。她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想刺探深渊下面的秘密，了解他的过去，就算他会生气如今的他不会再生自己的气了吧？
“你爸爸，他是个怎样的人？”她听见自己问。
朱朝阳果然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回答她，“他就是个普通人。”
叶驰敏点点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理解他。”朱朝阳又说，见叶驰敏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洒然一笑，“我在地摊买过一本参考书，图便宜买的盗版，全是错别字，虽然心疼钱，还是扔了。”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怜悯，这让他很不舒服，他避开她的眼睛讲目光投向窗外，“后来我就一直去书店买书再也没去过地摊，所以，在他心目中，我就是那本盗版书吧。”
“不是！”
他愕然转头，叶驰敏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地一字一句对他说：“你是，你是正版精装，名人作序，大v推荐，独一无二的绝版书！”
朱朝阳由衷地被她的可爱逗笑了，一瞬间他很想捏捏她的脸蛋，却只能用同样认真的态度对她说句：“谢谢。”
“不必客气，”叶驰敏见他笑了，心头也轻松起来，说话也没了顾忌，“其实，我以前不是讨厌你这个人。”说完还偷眼瞄了一下他的反应。
“我知道。”朱朝阳说。
“你知道什么？”叶驰敏觉得这个答复有点敷衍，这就算是彻底翻篇了么？他真的就一点都不在意了？
朱朝阳笑而不语，和别的事相比，叶驰敏那点小伎俩确实不够看的，不过既然能耿耿于怀到现在，说明小丫头天良未泯。
他也不知道下面的话怎么说了，不会说就不说，闭嘴显得莫测高深。
初二那个天天盯着朱朝阳，跟他过不去的叶班长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半，她居然坐在这家伙的老房子里，一边喝着他买的可乐，一边哄他开心。
朱朝阳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少年稚气的脸上阴霾尽散，嘴角漾起淡淡笑意，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叶驰敏脸一红，连忙借喝可乐掩盖表情变化，却发现这瓶宝贵的可乐就剩个底儿了，窗外日头西斜，好像不能再赖在他家里，她该回家了。
她方才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像极了月普，可月普对他全心全意的崇拜，她呢？她对自己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念头一起，心思即刻乱成一团：为什么要拿她和月普对比，为什么应该梦到月普的时候都会梦到她？
她频频向自己释放善意，是在耍我吗？
——她会是那种轻佻的女孩子，撩了就闪人，然后洋洋得意地向同伴炫耀自己的战果么？
——谁说我要成为她的战果了，朱朝阳你清醒一点，人家根本就没那意思是你在自作多情，脑子里两个小人你来我往，突然听见她说要走，下意识应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会前倾，两人又朝向同一个方向，脑袋差点就碰到一块儿，又都闹了两个大红脸。
几乎就碰到了她的脸朱朝阳内心剧震，感觉心里象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烧了起来，迫使他采取某些行动，却又没有下达明确的指令，他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叶驰敏今天也有点不对劲儿，没了往常的麻利爽快，她迟疑地在房间里环顾一圈，好像在看看是不是忘了东西，可她来时只带了一封信，现在已经被她塞进校服口袋里了。
为什么会觉得依依不舍呢？叶驰敏很纳闷，她将目光投向面前低矮破旧的墙壁，上面贴着的奖状都已经褪色卷边，整整一面墙的奖状，从小学到初二，然后戛然而止。
“它们也要被拆掉吗？太可惜了。”这里好多奖状都是从她手里抢去的，就被他这样抛在背后毫不留恋，这个任性的家伙，见他只是笑笑，她突然生出个想法：“来，你站在前面留个影，快点别磨蹭！”
朱朝阳无法，只能依着她站在奖状前面，一脸生无可恋地举起一只手摆v字。
叶驰敏拿着手机横拍竖拍，同时不停指挥，“笑！算了不用勉强了，自然一点，好了。”
该离开了，他故意拖着步子慢慢走向门口，叶驰敏跟在他身后，他想如果这个时候自己突然回头，说不定可以亲到她，只要他回头，她没防备，肯定不会反抗
空气变得滞重难忍，他感觉呼吸困难，心就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手抖得摸不到门把手，叶驰敏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多好的机会不要放过！
转身，快转身，朱朝阳加油！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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