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夜黑风高。
等过了黄昏的浓雾,转眼就到了能做贼的时辰。好在今晚当空月明亮。田间虽有薄雾随风起停,依然能见路望物。借着这及时的月色,谢鹭猫着腰沿这几块田摸了一圈,发现尽是奇怪的作物,自己竟只认识玉米。秋熟的玉米到了该收获的时节,饱满又沉硕,在秸秆上争相鞠躬,似乎催促谢鹭采摘。谢鹭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无鬼,于是攀住一支大的,撕开黄皮贴脸细看。金黄亮眼,就是夜色也挡不住一粒粒金灿灿的色泽。成熟的清香直通谢鹭肚腹。她大喜,拣大的连掰了四五个抱在怀里,蹬蹬跑回被当做临时住所的巨石。
坑中火苗加了干草枯枝,越烧越旺。玉米被捅了屁股,串在谢鹭折来的树枝杆上,架火烤着,发出诱人的浓香。谢鹭等不及完全烤熟,忍着炙嘴的烫,急切又小心翼翼地咬了第一口。
清甜香郁。
“好吃!呼……太好吃了,玉米怎么是甜的呢……”这阴间玉米却不是阴间味道,谢鹭喜出望外,连忙把剩下的几个玉米一起插地烤着,埋头啊呜手中美味。
做人也好,做鬼也好,既然肚子会饿就得填饱它。
填饱肚子的烟火,绞揉着烤玉米的浓香,穿破薄纱白雾直贯旷野。远处大树上的王大力看得清楚,缩腿轻盈下树。
叶家老酒馆里炉中炭烧得通红,暖意洋洋。众人齐聚,围炉烤红薯,喝茶闲聊。见王大力进来,容掌柜拾起一个刚烤好的小红薯,抛给王大力:“大力,接着。”
“喝!烫……”王大力两手烫跳,转身让红薯落在桌上:“容哥,太烫了!我一会吃。”
“大力,坐下说。”叶掌柜递茶招呼。裁缝挪身让出板凳上空位。王大力看见满脸通红的裁缝、长发散落的唐书、两颊黑灰的叶掌柜、还有容掌柜放在凳上的马头、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捧茶坐下,喝了一大口。
不知始山新鬼会不会突然杀来,大家不敢卸妆。
王大力和半仙一样,什么鬼也没扮,自告奋勇地担任起观察谢鹭的任务:“今晚冷的邪乎啊,她可不好过。”
唐书怕冷,一直伸手炉上反复暖着手心手背:“她是始山人。始山冬天比我们东莱冷多了。她可能扛冻些。”
叶掌柜看一眼窗外茫然夜色,心中又起恻隐,问道:“大力,你看着她过来了吗?”
“她没过来啊。她找了那个有洞的大石头,生了火。看样子是要在那就活。”
“那怎么行!后街那边多冷啊。不光冻,她也没吃饭啊。不行,我去找她。”叶掌柜起身就想向外走,被容掌柜一把扯住袖子。
“你可别。你今天吓她还不够惨?我活了这小半辈子没听过那么惨的惨叫……”
“我没吓她捏!”叶掌柜跺脚,诉起撞天屈:“我刚炖好的汤,我怕她饿。我想怎么着先给她喝一碗。那孩子喝得好好的,突然就说我吃小孩!然后就跑了……我冤不冤啊!”
你不冤……
又是除了半仙之外的众人眼神交汇,汇在对“喝得好好的”五个字的怀疑上。可能“吃小孩”这荒唐又偏偏可以理解的推断戳中了唐书,她忍不住轻声失笑,又赶紧端茶掩口。喝下一口咽笑茶,她放下茶盏,安慰叶掌柜:“没事叶掌柜,再看两天。”
叶掌柜迟疑坐下。王大力拿过之前的红薯,捧在手里,也安慰道:“她饿不着。她烤了苞谷吃。”
“嘿嘿……烤苞谷,我的苞谷也好了。”裁缝过来喝茶是带了几根玉米的,带皮埋在炭灰里,现在正是火候。“以为自己刚死,又是生火,又是烤苞谷,她还挺厉害的啊……”
“噗……”
唐书的嗤笑,向来让裁缝警觉。她停下手中扒拉的火钳,忽然悟出哪里不对。
温汤街后面的地,种苞谷的只有一人。
“她哪来的苞谷……那是我的!”
众人大笑。王大力爱莫能助地耸肩,撕开手中外焦里香的红薯狼吞虎咽。
“哼……”裁缝泄气地看着炉里冒热气的玉米,都没心程动了,丢下火钳。
唐书捡起火钳,夹了玉米与众人分,一边笑话裁缝:“苏星逢,不就几根苞谷吗?何必如此小气。”
“几根苞谷?”裁缝没好气地瞪向唐书,脸鼓得严肃:“你说的轻巧。你又不种地,不知道种地的辛苦。那是我要留着过冬的……如果是你们吃,就是给我吃光了,我一点都不心疼。让一个始山人吃了,我心疼。”
众人听了也不再笑了。大家再清楚不过。温汤街上他们的店铺生意就是今天让裁缝做个袖套,明天去唐书那泡个澡,后天让容掌柜带袋米……除了在座几位彼此照应,是不会有别的客人的。要想活的下去,都得靠别的。所以后街田野里的地,家家都是种了庄稼的。
除了唐书。
唐书虽不知种地辛苦,但看得出裁缝心疼。她拣了最大的玉米,剥好皮捅到裁缝嘴下:“好了,想想过几天领补贴就不心疼了。靠着人家始山人赚钱,吃几根苞谷也值得。尝尝啊,便宜了始山人,也不能亏着自己。尝尝甜不甜香不香?”
“噗……”裁缝噗嗤而笑,不再绷着脸了,抓住玉米自信满满:“我种的苞谷当然又香又甜了!来,大家吃。”
这个玉米,那是又香又甜。谢鹭大吃一顿,暂时心满意足地爬上了石台,躺着看天。这个时辰雾又散了些,稀薄得挡不住天上的星星。吃饱了便能想事,谢鹭望着星星出神,喃喃自我推敲。
“这里还能看到星星月亮……这倒没错。人间到阴司之途,是忘川。忘川有月亮星辰,有赤花河道,有鬼差渡船,指引亡魂前行。为何这么久了也没有鬼差找我?也不见赤花和河道。难道我成了孤魂野鬼……”
她抬手摸到颈上伤口,按压便痛。她想起白天奔跑有汗流进伤口也会刺痛。疼痛、饥饿、寒冷……这些感觉都有,那到底和活着时候有何区别?
她又觉疲乏,闭目回想。何易晞的故意折磨、毒药的巨大痛苦,最后拔刀自刎的解脱,这些都历历在目。自己确是死了。只是现在身处之鬼域,和始山先人们说的不一样。有散不尽的雾,有奇怪的巨石,之前看的田和梗也是大小不一杂乱无序,长着除了玉米外的诡异草果。的确不是人间。
更何况,要不是阴间哪会有这么多妖鬼,哪会有那么恶心的汤……
“呕……”谢鹭想汤干呕,连忙以手遮眼轻拍额头:“不能想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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