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蝴蝶飞远了还会回来吗(一)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哲哲看了一眼我向他伸出的手，没有把他的小手搭上来，而是转头看了他妈妈一眼，然后眼睛开始发红，鼻头开始抽搐，可是他没有哭出来，慢慢地把手伸进了我的手心里，身子轻轻倚向我，“我要乖乖的，妈妈才不会哭对不对？”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握了握他的小手，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给出回应。

        “表姐，给哲哲换上白衣吧！”这时一个面生的阿婶拿了一件小号的白衣和一条白布递给了我。我正准备接，哲哲却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双手使劲拽向那位阿婶，然后将白衣白布统统打落在地，怒狠狠地瞪着阿婶：“我不穿——”

        “哲哲？”我上前拉了他一下，他收回眼神看了我一眼，突然发狂似的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口齿不清地大喊大叫：“我不穿——我都穿了好多天了——我热死了——我不穿——不穿——”

        阿婶站在那里，手脚局促，想上前去箍住哲哲，又怕伤到他，眼睛里的同情怜惜一层叠一层，最后只能无助地看向正哭着的姑姑，可才看了短促一眼，又收回了眼神，仍无可奈何地看着哲哲，好像在说：“这么可怜的一家人，该怎么办才好啊！”

        “哲哲？”我本试图安抚一下他，使他冷静一点，可他正起劲，看我伸出的手，突然拿他的小手重重地拍了过来，我被他的指甲重重地划了一下，没忍住“嘶”了一声，血珠沁了出来，一颗一颗连成了线，沿着手背流向指叉，滴在了地上

        “怎么流血了？”阿婶突然惊叫起来，姑姑倚在床上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了哲哲：“你说过你会听话的，你怎么做的？你怎么做的？”

        哲哲吓坏了，动作像定格似的停了下来，话音也戛然而止，他红着眼眶盯着他妈妈——我心里想他会突然冲他妈妈嚎啕大哭起来的，他妈妈这时可没有余力去安抚他，于是我匆匆用里面的黑衣服揩去了血迹，准备跨到了哲哲身后，如果他哭起来，我就把他揽在怀里

        可是他一直没有哭，只是红着眼眶看着他妈妈，听他妈妈训斥他，直到他妈妈再次无力地流下了眼泪，他定格的样子才有了变化——他伸出手抱了抱他妈妈，带着浓重的鼻音冲他妈妈说：“我听话了，我就是不想穿，他们说只穿一次的，我已经穿了好几天了，我不想穿，我想回家！”

        阿婶站在一旁一下子泪目了，一边擦眼泪一边喃喃道：“多么懂事的好孩子啊，多可怜啊！”

        姑姑无声地流泪，几次想张口安慰哲哲，可都被眼泪打断了，最后，她只得强硬地说了两个字：“要穿！”

        哲哲失望极了，眼睛转了转，停在了被阿婶捡起来拿在手上的白衣白布上，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也执拗起来，也强硬地说了两个字：“不穿——”说完，他气呼呼地甩开他妈妈，自己跑到了墙角下去踢一个积了水的小水坑。

        哲哲的行为深深打击了姑姑，似乎让她看到了未来日子的种种糟心事，她再次崩溃了，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你没良心啊，留下我们——”

        阿婶急忙上前去拉姑姑，想把她扶到床上，可没有拉动，我只好撇下哲哲帮着她拖着姑姑

        等我安置好姑姑，转身去找哲哲的时候，他正再次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一旁围了两个人，一个他的婶婶，一个他的小姐姐，她们细声细语地对哲哲说：“你要懂事，你现在是大孩子了，不能再惹妈妈哭了知道吗？你要乖一点，不要哭闹，不要发脾气，我们去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就不穿，不穿——”哲哲重重地踢着水坑，水花四溅，打湿了婶婶的鞋，打湿了小姐姐的裤子，可哲哲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发撕心裂肺，头上的汗珠沿着额头流向下巴，印出一道道细痕，脚下的鞋踏在水坑咕噜咕噜的，扑出发黄发黑的脏水，“骗子，都是骗子——你们说了穿一次，可是已经好多次了，为什么还要去送？我不穿，我也不去，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这儿不是我的家——”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哲哲为什么失了控，发了疯——第一次穿上白衣进入灵堂的时候，他还不明白的事，在一次次叩首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泣中，终于隐隐察觉到了，哲哲心里可能已经知道，我们让他去送别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许他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悲伤，也许他在用这种方式表示他的逃避，也许

        可是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想在他长大以后，偶尔祭拜的时候，他心间的遗憾让他悔不当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可是看向哲哲，我——

        “哲哲——”我喊了一声，这一声没有任何温情，反而有些严厉，那一刻我只是想把他当成一个男子汉，告诉他，去送那个人，是他的责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此时他纤细柔弱的使我们都不忍心揭开真相，可送那个人这件事，必须去做。

        哲哲被我这一声震住了，他停下了踢水的动作，胆战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会扑上去打他一顿似的。

        他婶婶和小姐姐也被震住了，这么多天，她们应该从来不敢发脾气吧，就好像极致悲伤的时候不轻易添加愤怒是每一场悲伤中的隐性定律似的。

        我慢慢走向哲哲，把他的手拉起来，然后看向他婶婶和小姐姐：“你们快去吧，已经开始了，我来给他穿衣服！”

        这次哲哲没有动，很乖巧地任由我拉着手，眼睛盯着自己脚尖正在扑水的破洞发呆。

        他婶婶和小姐姐看了看哲哲，听了一声不远处的哀乐，点了点头，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哭泣中

        我拉着哲哲进了屋子，那个阿婶和姑姑已经不在了，可能已经融在了漫天的哭嚎中。我找了一把椅子让他坐着，自己找了一块破毛巾把他那双破白鞋的水吸掉，又给他换了双袜子，然后端了水给他擦了头上的汗。

        我一直没有说话，哲哲也一直没有出声。直到我把桌上放着的白衣白布拿了过来，哲哲才委屈地哭了：“我就穿这最后一次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把衣服套在他身上，给他系上带子：“这就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不骗你！”我给他擦了擦眼泪，又帮他系上头布，“现在我们一起走，好吗？”

        “你可以牵着我吗？”

        我伸出了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他的小手再次伸进我的掌心：“我们走慢一点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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