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番外一
十岁后，我一直在寺院中长大，直到老主持仙去了，我被托付给阳辉夫人抚养。
阳辉夫人对我有再造之恩。她亦师亦母，授我为学的智慧、为人的修养。我拜在阳辉夫人门下十几年，夜夜挑灯夜读，不曾怠惰，才学却只得夫人十分之一。
二十岁我刚及弱冠，夫人说，若我不着急成亲，或许可以去游历一番，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我也担忧我男子的身份有些不方便，所以那段日子我思前想后，始终无法做下决定。
后来，我无意间在友人的家里，看见一副人物画，友人善画，尤为喜欢画沙场英雄，那副画上，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目若点漆，笑意盈盈，她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神采飞扬。
友人见我看痴了，硬说要把画送给我。我不禁惭愧，连说不要，友人又说：“哈哈！也是，这画毕竟是画，又不是真人。”
“真有此人吗？”
“嗯？自然有，瞧这神气的姿态、桀骜的气质，在大漠方有她的一片天地！”
友人的一番话，忽然让我萌生了想要去远方一探究竟的想法。
友人笑话我对区区一幅画就动了心，可我发誓，我不是对这幅画动心，我只是被那种意气奋发的耀眼所吸引。
当我带着书童如冰，一路往东行时，我遇见过丰衣足食的富庶人家，遇见过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贫苦人家，遇见过面黄肌瘦不得不卖儿卖女的乞儿。我走遍了山山水水，见识了人情冷暖，我将它们记在我的书里，不知不觉，我的包裹里除了书之外，再无其他。
我还是没能去到大漠，因为越国出事了，而我不得不掉头回返，这着实有些遗憾！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是在一个大雨磅礴的夜里，一匹马停在小道上，怎么也赶不走，我们的马车只好在雨夜中滞留。
得知马上还有一个生死不知的人，我决定将她救下，而后令我有些惊讶的是，那人被我抱回马车歇息之后，马竟然乖乖地让了道，那双经雨水冲刷之后的乌黑眼睛像是在对我致敬。
我心里一阵吃惊，想不到这马如此有灵性。
想必，马的主人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若干年后，马的主人一脸无所谓的告诉我：“名字？马也有名字的吗？我平时吹个哨子它就过来了。”这么有灵性的宠物，竟然连个名字也不配有，我真心汗颜！
女子躺在我的马车上，在旁边夜明珠的映衬下，她血糊糊的脸显得有些可怖。我中途忍不住吐了三次，后来的几天更是噩梦连连……
女子的脸部曾经撞在石头上，是皮外伤，可是腰腹、腿部、背部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连下颚也脱臼了。
我不清楚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直到我有一天，帮她处理伤口的时候，擦拭到她的手心时，我发现她的手心布满茧子，我抬目看她：“你从过军？”
她依旧用一种灼热的眼神望着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的脸上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仅仅露出两只眼睛一张嘴。
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是挺可怜的。
“我并不是不想亲自帮你包扎，只是我一见血就会吐，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轻声说着。
她似乎在笑，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状，我听见她亲口跟我说了一声：“谢谢！”
那个时候我从未听她说过自己姓甚名谁，即便是她能够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踢毽子，能与我相对而坐，能将在大漠的见闻生动地娓娓道来。
当然，直到她赠我玉佩的时候，我方才好奇她的名字。
我弹奏一曲《西沙客》，她对曲子的技法显得不感兴趣，却能准确地道出我弹奏曲子的心境，这让我至今都颇感意外。
后来谢琳跟我说，自打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她就惦记上我了，于是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她一直偷偷观察着我吧。
她赠我玉佩之后，我很忐忑，本想悄悄塞回去给她，却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因为我有点想与她一同回越国，可我知晓，她的装束并非越国人的装束。
回想起来，我真是痛恨当年的优柔寡断，那个时候与她坦白，也许就不会滋生那么多的误会。
就在我将心意写成书信，递到她手上的第二天，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伏在床边哭了一宿。
再见到她，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她是个将军，却一脸的匪气。我看着她，会害怕！
可是她是威震四海的谢琳，唯有她才能救越国。
于是我一咬牙，冲她跪了下来。
“先生！你这是折煞我了，我怎敢担你一拜？”她说：“这件事不是我来决定，出兵这事我肯定没意见，只是怕殿下那边难说！”
“没有关系！我可以游说殿下。”
“怎么能让先生受累？放心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只是……先生要如何报答谢琳呢？”
我仿佛知道了什么，愣愣地问：“将军想要什么？”
她非常厚脸皮地说：“我要你！”引得我异常生气！这是趁火打劫、趁虚而入！
但是她似乎并不知道我又多讨厌她，总是找尽话题讨好于我，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一想到母国的困境，我不得不低下头来。
并非我信不过越国的国力，这事只是越国推行崇文政策多年，朝中一些老将都已垂垂老矣，除此之外再无新鲜血液可以派去前线。而谢琳则可以轻松化解这次的危机。
的确，她也确实做到了。
我履行承诺，甚至不惜违背圣意，可我依旧厌恶她，厌恶她的巧取豪夺。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厌恶她？或许要回到某一年的中秋，夜深人静，她喝得酩酊大醉，坐在谢园的院子里，那株不起眼的大树下，酒坛子无意间被她推倒，撒得满地都是酒，酒香弥漫。
我打附近走过，原以为她已经回去歇息了，不曾想她竟然连走回自己卧室的力气也没有。
“谢琳，我扶你回去。”
“先生……”
“嗯？”
“其实我知道你、知道你不喜欢我的，”她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地嘀咕着：“你喜欢的是，嗝！你喜欢殿下对不对？”
我看着她迷离的神色，红透的小脸，没有答话。
纯粹是觉得她庸人自扰。
她又继续说着：“我没有她高贵，也没有她博学，我什么都比不上她！你喜欢她是应该的、应该的。”
那天晚上，是我背着她回去的，一路上，我跟她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认真地把她的优点列了个一二三，可惜她醒来之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我也习惯了。仔细数数，其实我不止一次背她回寝室，但是她很少有印象。
她爱喝酒，爱打牌，常常在外一待就到天亮。我很不喜欢！我更不喜欢的是，常人不必我明说，便知道我不喜欢，可是她从来没察觉到自己的做错了，闹得像是我小心眼似的。
她有多爱喝酒？有一次她喝多了，倒在酒楼门前，被过往的马车给轧了，我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领着一帮家丁去寻她回来。
盛怀安是我儿时的同窗，多年前，我写了一篇杂文，那篇杂文花费了我三个多月的心力，几乎是我废寝忘食的结果，我虽然刻苦，但是文辞修饰不如怀安精通，于是我拿那篇杂文去请教怀安。
他看罢，神情凝重地说：“我看你这篇文不过尔尔。”他尖锐地指出许多漏洞，道理我都懂，但是我不明白，既然我的文章这么差劲，他为何要拿我的文章去向夫人邀功。
他最喜欢欺负我，所以，我不喜欢谢琳总是和他有说有笑！
唉，谢琳这个傻女人，哪里是怀安的对手？我一度害怕谢琳被人家拐了卖了都不知道……
她自诩聪明绝顶，却其实，不过是旁人的棋子。纪姝柔喜欢利用她，纪姝环不过是欣赏她，没有人真心爱她。
身为臣子，必定以帝姬为纲，忠君爱国是谢琳的本分，可是我见不得那些人过河拆桥，见不得谢琳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那日，我于御花园中，听见了楚国两位殿下的私密话，听得大殿下说：“谢琳功高盖主，理应自戕以示忠诚！”
是以，才有谢琳险些命丧坪山的阴谋，是以，才有纪姝环英年早逝的下场！
说穿了，在大殿下的缜密规划中，死在坪山的，不应当只有纪姝环一人。
后来，我毅然决然地辞去帝师，无论旁人如何挽留。
我知道，身为帝姬，当腹有秘术而不示人，可是，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
谢琳出征前，我在纪姝柔书房外，跪了一宿。
“太女殿下，阿琳莽撞年少，若以前有冒犯您的，请您海涵，不要与之计较！”
画窗剪影上的人说：“先生素有七窍玲珑心，不如先生说一说，谢姬忠心与我，还是忠心于妹妹更甚？”
我知道她的心结，于是阖眼说道：“谁是帝姬，大将军就忠诚于谁！”
“妙！那本殿便静候佳音。”
那晚的谈话，暂时化解了纪姝柔对谢琳的杀意，而我告诉纪姝柔的是，只要纪姝环没有机会成为帝姬，谢琳便会毫不犹豫地效忠于纪姝柔。
于是纪姝柔死了，死在越国的围剿之中。
谢琳太单纯，深宫大院里的姐妹相杀，岂是她能想象的？无妨，那就由我替她化解吧！
纪姝环的死，给她带来很大打击！她发了疯似的冲出去，跑到王府里面大声哭嚎！
要不是佩芳等人拦着，谢琳已经拿着匕首剖腹自裁……
她很生气，很恨我，也是应该的。
她可以把一切罪责推搡到我身上，甚至可以一刀杀了我，可是她没有。
半个月里，她不愿进食，也不愿入睡，身体暴瘦，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就这么狠狠地惩罚我！
我哭着求她，依旧动摇不了半分。
后来，梦姑给我出了一个主意。
我素有模仿旁人笔迹的能力，不能说有十足的相同，但是七八分倒是有把握的。
我模仿纪姝环的字迹，给谢琳写了一封信，信上大致说一些埋怨的玩笑话，又说自己已经隐姓埋名，带着外室游山玩水去了。
她也确实信了。
因为她本就不聪明。
可是谢琳刚恢复身体，就要把我赶走。我一着急，便做出了一个令人耻笑的决定。
装失忆。
好在谢园上下都在配合我，唯有那个傻女人，信得十成十。不过，纪姝环的忌日，她还是反复问我，那天是不是有意阻止她出征。
我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都说我是故意为之的。
我也确实是故意的。
就在我张口要坦白之际，她却是苦笑一声：“先生，你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罢罢罢！阿琳不问便是，以后别人问起，你也别说出事情原委，只道是我贪杯！”她还是那么傻，看待事情一根筋：“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我的先生怎么会如他们说的那么恶毒呢？先生这么好，这么善良……”
她扑进我怀中，眼泪沾湿我的衣襟，却不敢哭出声来，那种压抑的脆弱让我无比愧疚！
阿琳，倘若我真是那样的人，你还会要我吗？
这句话，我始终不敢说出口。
犹记得，她笑靥如花，对我说着：“先生慈悲心肠，又兼无瑕容颜，纵使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如果真的有神仙，那也是有秘密的吧，实际上，我一直都隐瞒着谢琳一件事，那便是盛怀安总是隔三差五地过来谢园嘘寒问暖，还陆陆续续地送了许多吃的玩的东西过来讨她欢心。
吃的，最后在我肚子里了，至于玩的，让我丢进炉灶里了。
谢琳太蠢了，还是要找个心眼不那么多的人。
我不喜欢盛怀安，倒也情有可原。
可是谢琳似乎也很不喜欢他，这我就说不清楚了。
记得成亲当天，谢琳才因为我冒用纪姝环的名讳给她送了新婚礼物而开心不已，后来却因为盛怀安送给她的一封情书而气得在院子里跳脚！
她撕碎了信笺，还不告诉我。
可我什么都一清二楚。
我也曾经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盛怀安爱慕她，为什么却要对他这么大的敌意。
谢琳瞪着一双杏眼望着我：“他能喜欢我？可算了吧！”只听她气哼哼地说着：“他就是……有毛病！”
我疑惑不解地嘀咕着：“怀安是挺阴的，但是没有什么怪毛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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