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流
自那日悲痛欲绝,竟不知都过了几日了。
我已有十一日未见琮哥哥了。
我不想见到他,因为他害死了我们的孩儿……为了另一个女人。
我想见到他,同他诉尽心中的苦,心中的怨,听他抱紧我说一声,
“娴儿,我在。”
今晨醒来时,阿微与阿玹都守在我身侧。看到她们还活着,我竟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阿微背上挨了一刀,阿玹被他剜去了一只眼。
琮哥哥给的爱太沉重,娴儿无法承受。
原来,‘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一幕,也会显现在我们之间。
“阿娴醒了?!快,备车马,递折子,我马上进宫!”
身旁男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常羲,子然她骤然失子,圣上既已料理了荣毅侯一家,然此刻宫中必定暗流涌动,你小心些……”
“算了,我陪你一起去。”
“走!”
“小姐,李小姐来了。”
是谁这么耳报神,我刚醒没多久常羲就来了。
“常羲来了,快让她进来。”
话音刚落,常羲走了进来,坐在我身旁。
“阿娴,常羲来看你了。”
她捧起我的脸,眼里满是委屈。
“……阿娴受苦了。阿娴,我早就同你说过了,圣上他冷酷薄情,不是值得托付终身之人。你瞧,阿娴如今可不就是被一时的温暖给蒙蔽了……”
常羲的话被打断了,打断她的,是我的轻声叹息。
“罢了……常羲不提阿娴的伤心事了。我今日是同阿清一道来的,阿清路上告诉我,他有事同你说。”
“阿清,快来。”
半年未见,那是三哥哥。
这才想起,我已半年未回府了。
我撑起了一个颇为真实的笑容望向三哥哥。
可三哥哥回给我的,是惊讶与心疼,转而是愤怒。
他拉起我的手。
“……子然,走,我们回家!”
常羲拽了拽他的衣角,一抹担忧的神色浮现。
“阿清,阿娴是皇后,如何能回府上做姑娘?”
常羲和阿娴都回不去了,常羲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小小姐,阿娴不再是周小将军的子然。
“那回府上住几日总是可以的吧。阿娘和阿爹都心疼死子然了。圣上现在愧对子然,想来也不会拒绝。”
“子然,周言同圣上说,那日你与常羲遇刺,他严刑拷打的那名刺客供出的幕后主使是荣毅侯,圣上又派人查明巫蛊娃娃也是梁氏命宫人栽赃的,如今梁氏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未满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没为官妓。……只是圣上仍旧保留了梁氏婕妤的位分,赐了白绫。”
三哥哥说着,眼瞧着有几分解气之意。
榻上面容憔悴的女子轻叹,“……梁家倒了。”
“是啊,梁家倒了。”常羲的眼神深邃无波。
……
原是你要除梁家,竟以我孩儿的性命作引。
你好狠毒的心。
……
梁家已然倒了,那下一个又是谁呢。
我很努力地向三哥哥露出一个还算完美的笑容,“三哥哥,你先回去准备准备罢。常羲在长乐宫陪我理理东西,午后我便回府。”
“嗯,万事当心。”
“子然明白。”
门外传来阿玹的声音,“你是何人?”
“啊,微臣胡时弈,家父胡渺胡太医令。姐姐是……?微臣瞧着姐姐有些眼熟。”
“……内侍长明玹。”
“是阿玹姐姐呀!您的眼睛还是前些日子微臣给您医治的呢。微臣就说呢,长乐宫怎么还会有与姐姐一般美若天仙的人儿呢。”
“……多谢。胡渺今日遣你来作甚?”
“家父同微臣说,皇后娘娘小产后切忌食用生冷、辛辣刺激之物,要多食些益气补血之物,养着身子,他让微臣转达给阿玹姐姐。”
门外人闲聊着,门内人相顾一笑。
“常羲,你瞧着我是不是该早些将阿玹和阿微给嫁了?这样也好让她们在宫里少受些苦。”
“依常羲看,若阿玹与小胡太医有意,那便早作打算罢。至于阿微……阿娴尚未给阿微择定人家,阿玹出宫嫁人之后,阿娴身边便只有阿微了……该等阿娴在宫内处境安稳些再作打算。”
我望着常羲,笑了笑,“走罢,今日便让阿玹和阿微歇着,咱们去收拾收拾东西。
阿微有我照看着,我比较担心阿玹的眼睛,不知我可否向常羲要了小胡太医照顾阿玹啊?”
“阿娴就算不说,想必小胡太医也会跟着一道回太师府的。”
若我就这样,怕是跨不出这宫门,还好长乐宫有多的宫女服。
就这样,暮国的皇后藏在嘉绫郡夫人的轿中混出了宫。
常羲与我一同入了府。
刚下了马车,阿爹和阿娘就出府门准备跪在我面前。
我下意识就要去扶他们,常羲拽住了我。我也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他们行了礼。
久别重逢,我很高兴。
“阿爹阿娘,娴儿……也该给你们行个礼才是。”
“娴……”
“娴儿……快起来罢。咱们一家人许久未见面了,阿娘和你阿爹可想你了。”
相见明明是高兴事,我……许是眼里进了沙子,便抬了头,看着太师府四方的天空。
好了,现在没有沙子了。
“阿爹阿娘…娴儿…娴儿也想你们了。”
我的窗下搁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开的昙花。
而我的院子里,有一颗桂花树,今夜我与常羲在此处乘凉。手中的扇子是玉做的柄,握着也不生热,我让阿微先睡下,让小胡太医多照顾照顾阿玹,所以这会子没人给我们打扇。
“常羲,今夜月色甚美,让我猜猜你此刻是何心情。”
桂花树下的女子挑了挑眉,“哦?那阿娴说说,我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我借扇指了指常羲小腹的位置,“迩怜小常羲,未解忆云清。”
“油嘴!我就不该指望你嘴里能说出来什么正经儿话。”
常羲急了,她还想把我的扇子打下来。
“瞧瞧!这还是个嘉绫郡夫人呢!光天化日……大晚上的欺负弱女子!真真是蛮横极了!”
‘铛’。
这是一阵清脆的声响。
“常羲,你掉东西了?”
方才常羲还是一副要同我大打出手的模样,这会儿收敛了许多。
“我都没带东西来呀??赶紧找找,掉的是什么东西。”
……
是……我在墙角发现了一块玉佩。
…怎么这块玉佩看起来有点眼熟呢……
“常羲,我饿了……”
常羲一脸写着疑惑,“你找着没?”
“我饿了!”
她突然拉住我的双手,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们在哪里?”
“在我院子里啊。”
“我瞧着像是会做宵夜的?”
“……我不管,我饿了!”
常羲又露出无奈的神色,“前些天宫里赐了香水西瓜,我觉着不错,你吃不吃?”
“我吃……”
她好像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打断了我说的话,“不行,那香水西瓜乃是寒凉之物,你可吃不得。”
“常~羲~,就让我吃一回嘛,我在宫里可从未吃过香水西瓜呢。”
果然,撒娇女人最好命。
“啧……好好好,只一点,不许贪食。”
“嗯!听李大娘子的。”
望着常羲走后我才出声。
“出来罢。”
“娴儿,我来了。”
我知道是圣上的人,只不过不知道今夜圣上会亲临太师府。
他今日着一身黑衣,一只手里提着纹饰华丽的食盒,腰间丢了玉佩。
“臣妾参见皇上。”
我迅速地,端正地,给他行了个礼,以至他无法中止。
曾经从未有如此。
眼前人放下了食盒。
他的手刚想伸向我,又突然悻悻收了回去。
曾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过数月竟也憔悴至比,真不知道该不该怪我呢。
“娴儿。”他一边看着我说,一边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我亲自为你打了一枚簪子,听长乐宫的宫人说你喜欢梅花,所以我用宝石镶了朵梅花……娴儿…可喜欢?”
江琮是天子,如今说话竟也低声下气的,倒像是来认错的。……他是天子…总得给他…给他几分薄面。
“臣妾很喜欢,您还有什么事吗?”
“娴儿,我知道错了……对了!娴儿,如今天儿热,我去御膳房学了制绿豆汤,最是解暑了,你尝尝?”
……绿豆汤?
夏夜静得很呢,院门外脚步声传来都一清二楚。
“您放这儿罢,臣妾一定不辜负您的手艺,常羲快回来了,您先回去罢。”
“……嗯。”
“等等!”
我俯身替他戴好了玉佩,“这玉佩还是挂着的好,毕竟它陪你比我更久。”
“……娴儿,早日回家。”
家?你说那是我的家?
“一定。”
于是黑色身影消失无踪。
暗处的玄衣少年也走了。
……主要是他动静太大了,想不注意都难。
阿娴知道常羲想着三哥哥,那阿娴心里又是什么样呢。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不外如是。
“贪吃鬼,香水西瓜来啦!”常羲端着片好的水果走了过来,搁在桂花树下的桌上,“这儿怎么有个盒子?”
“……这…是我刚刚从房里找到的,许是…胡太医开的药罢?”
这要我撒起谎来,也就骗骗常羲了。
“那咱们进屋罢,天色也不早了,你吃完便歇息,可好?”
我一面拉着她,一面进了屋。
“好好好,自然好。嘉绫郡夫人,你要不现在就回去寻你的阿清哥哥?”
常羲面皮儿最是薄了,我最喜打趣她。
她将手里的东西猛得一放,道:“某些人可真是不识好人心,这就下逐客令了。我马上走,即刻便走,可别留我才是。”于是旋身离去。
常羲才没有生气,她就是想她的阿清哥哥了。
……
昙花开了。
既看到了窗下的昙花,我也瞥见了桌上的一封信。
“皇后親啟”
这个一言难尽的字……是周言没错。
这封信,我是吃着香水西瓜看的。
“皇后娘娘:
想當日欲與您一同離開此地,確是吾魯莽。然如今您驟然失子,聖上不加過問,更無後悔之意,令您痛心不已,吾便不以當日之舉魯莽,而深以其未成為憾。
吾本暮國玄翊將軍…不日啟程西征收復失地,于戰場廝殺本乃將之榮光。然自太傅府一遇,如今盡生貪生怕死之念…此去兇險,且近日陛下暗中命人清查四王江璃結黨謀逆之事,為吾心腹所探知……吾恐朝中生變,牽連子然…您務必聽吾一言,往後萬事必以您自身為先,切勿意氣用事……
萬望切切,善自珍重。
康平侯府周言”
我烧了它。
子安的用意,我明日告知阿爹阿娘。
既江琮……无情,必要赶尽杀绝,那我如今便遂他之意。
…答应他的绿豆汤还没喝。
他亲手做的,那我自然要一饮而尽了。
脸颊珠泪划过。
江琮,娴儿教你吟一首诗罢。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你今日看出我又憔悴几分了吗?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可唐玄宗送的是一斛珍珠,不曾损梅妃之身。
‘何必珍珠慰寂寥?’我吟着这句诗。
深夜里,我依旧望着眼前纹饰华丽的食盒。
夜间阵风吹过。
你瞧,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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