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山
邹妍和魏朝失踪了两天，都城的天色却平静如旧。只传言圣上突发重病，须修养几日。
照理说这种情况应是休沐，然而此日，群臣依然得到了要上朝的消息。
朝堂外，一辆马车哒哒驶近宫门。
邹忱坐在车里打呵欠，不时撩开车帘往外张望。
初升的日光在清晨薄雾中翩跹，铺在宽广街道上一片晶亮。
邹忱揉揉眼睛，懒洋洋拖着嗓音道：“皇叔不是病了吗，怎么还要来上朝？”
马车内，送邹忱上朝的端王妃听见他的疑惑，沉吟片刻道：“许是有要紧事，你留心便可，不可插手。”
邹忱点头：“母妃说的是。”
然而他却暗道事情不简单，转头又望向车外，眼睛却一下子捕捉到走在前方的江合。
明明那人身着官服，一副生人莫近的虚伪模样，邹忱却不由得想起江宜那明丽的容颜，少女笑得纯真，宛若盛放灿烂的夏花。
邹忱微微一怔，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车帘，端坐在车内。
端王妃察觉出邹忱的不对劲，轻声问道：“忱儿，怎么了？”
邹忱的语气平平淡淡：“没什么。”
端王妃看见他发红的耳朵，若有所思。
等邹忱来到朝堂外的时候，群臣几乎都已到齐。他踩着钟点，随着其他人一起进入明堂。
但见明台上龙椅空空，正静候天子登台。台下群臣见此情况，不由得窃窃私语。
正在此时，江合却走出队列，站到玉阶之下朝群臣作了一揖。
邹忱素来不问朝事，此刻直觉事有蹊跷，便听江合朗声道：
“诸位都听说了陛下病重之事，想必也疑惑为何还要上朝。实不相瞒，此次请诸位而来，是要揭露一件大事。”
台下，一位模样庄重的老臣冷哼一声：“你光是揭露你自己就足够了！”
邹忱附和地点点头。
江叔圆权势滔天、结党营私，这是全朝臣子都知道的事实。若是细数其罪行，必定是罄竹难书。
江合只是勾起微笑，朝那老臣作揖：“多谢陈御史监督。”
陈御史冷哼一声。
江合旋即正色，扬声道：“我要揭露之事，是七年前陛下病重之事，那是白国丈与碧石门勾结、诅咒陛下所致，证据皆在这案盘上！”
说罢，她一扬手，便有下人端着盘子向前。
位列臣中的白延宗登时脸色一沉：“丞相不要血口喷人！”
江合拿起一卷书简：“这是碧石门和白家来往的书信……”
江叔圆要对白家下手？
他已经用莫须有的罪名打垮了魏家，现在竟然已经猖狂到去污蔑白国丈了吗？
邹忱皱了皱眉，破天荒地在朝堂上开了口：“书信而已，可以伪造。”
他虽醉心玩乐不问朝政，却可以凭此冲动个性打击丞相。旁人只道他少年心性无法无天，但邹忱心如明镜：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可以毫无顾忌地弹劾江叔圆。
显然端王世子站在白家这边。
白延宗松了口气，心底庆幸白家和魏家交好，而端王世子和魏暖树交好，又极其厌恶江叔圆……
有了端王世子助力，想必江叔圆也掀不起什么浪花。
江合倒也不急，她又拈起那把平安锁：“那世子不妨来看看这个证据，这是白家公子的平安锁，是陛下的暗卫在碧石门掌门房中所寻。”
白延宗一颤，额上开始冒冷汗。
邹忱轻哼一声，从队列中走出，到江合身边接过那把平安锁，仔细一瞧，却微微一怔，他自是知道自己皇叔的生辰……
江合冷声道：“你们应有人知道，白家公子和陛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生辰八字一模一样，七年前白公子和陛下同时重病，你们难道不觉得蹊跷？”
邹忱抬头看了一眼江合，却撞见那张和江宜一样的脸。他心下一跳，赶忙别过目光，刹那脑内一片空白，只能硬着头皮反驳道：“没准就是巧合呢？”
此时，角落里的魏暮站了出来。
几个站在他身边的臣子感到奇怪，暗地里窃窃私语。
魏暮朝江合作了一揖，缓缓道来：“在下在央云山修习时，听说有一种秘术叫同生共死，就是将生辰八字相近的二人命格相连，从而得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确实是修真门派才能做到的事情。”
魏暮的语气寡淡无味，一如他本人平淡的性子，在旁人看来无趣至极，然而此话一出，在朝堂上却引起一阵躁动。
“魏家那小子不是向来把自己摘得干净、不问政事吗？再说当年魏家出事，可是江叔圆极力弹劾……怎么魏二突然替丞相说话了？”
“连魏行云都站出来了，莫非此事真像丞相说的那样？”
“魏行云的人品倒是可以信，但是这江叔圆就……”
“证据都可以伪造！不能光听丞相一面之词！”陈御史冷笑，尖锐目光直逼江合，“江丞相，敢问陛下何在？你敢说你今日所言，都是陛下授意？”
江合坦然：“实不相瞒，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我本人的决定。”
邹忱吃了一惊，暗叹江合胆大妄为。
江合此话一出，朝上登时喧沸。邹忱站在江合身边，便直观感受到那些义愤言论铺天盖朝自己袭来，宛若万箭齐发，要将他戳得体无完肤。
“你竟敢越俎代庖！”
“这是大不敬！”
“江叔圆这是要反了！”
……
“陛下前天去碧石门查案时失踪！”江合抬高了音量，“所以，碧石门非查不可！”
陈御史身边的一个年轻臣子道：“恕我说句不敬的话，若是陛下……”
“知道不敬就不要说了！”江合冷冷刀了那臣子一眼，那臣子吓得立马噤声。
陈御史冷笑：“陛下失踪乃是大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短日内找不到陛下，那又该如何？总不能让你独断专权！”
江合眉毛一挑：“那依陈御史看呢？”
陈御史略一思索：“不如请琚王来协理……”
“放肆！”江合突然大喝，生生把喧闹朝堂炸得安静。
她瞪着陈御史，步步紧逼：“谁人不知在陛下继位前，琚王也是皇储人选，怎么，陛下失踪没几天，陈御史这就开始物色新君了？”
“比不得丞相独掌大权，”陈御史毫不畏惧，一甩袖袍，“这天下是姓邹的，不是姓江的！”
江合眼底失神片刻，却很快回神，她一瞥邹忱，霎时眉间云散。
“何必把远在封地的琚王请来，”江合撤开身子，看着邹忱轻笑道，“这朝上不就有个邹家人。”
邹忱一惊：“江叔圆，你……”
江合没再看他，而是平静地望向朝臣：“若论血统，端王世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时日应由世子殿下来代理朝政。”
陈御史皱眉：“江叔圆，你未免太过……”
江合打断他的话：“如陛下有不测，我江叔圆，自请死罪！”
——
山野草木葱茏，一片郁郁葳蕤。
魏朝和邹妍并肩踏过草野山石，慢慢往山峰高处走。
“陛下，当心。”
魏朝向邹妍伸手，拉着她爬上嶙峋山石。
二人登上高处向远方眺望，入目皆是青碧，又有白岚从山巅滚落，好似天上掉落的云。
邹妍放眼望去，不由得勾起轻柔微笑：“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处景色不错。”
魏朝却沉吟：“此处似乎有结界，请陛下待臣恢复功力……”
“不必着急，心急反而对身体不好，”邹妍忙劝道，语气也放得更轻，“你先好好养伤，我们等下就回山洞吧。”
魏朝点点头，却面带犹豫之色。看此刻邹妍心情似乎不错，魏朝终是问了一声：“陛下先前……是中了蘑菇的毒吗？”
“啊？”
邹妍先是愣了一下，转而才明白魏朝所指何事，不由失笑：“不是。”
对待疑问应该解释清楚，转移话题或是扯谎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反而会让人更加疑惑。
于是邹妍组织了一下语言，对魏朝坦诚：“是一种病。”
魏朝不解：“病？”
邹妍不自在地捋了捋头发，她捋好衣袍，状似随意地坐到一边的山石上，然而手指却暗中掐住掌心。
“是一种寻常的病，就好比风寒，只是风寒是身体上的，而这种病……是心里的。”
邹妍越说声音越小。
她知道在旁人眼中，心灵的难过远远比不得躯体的疼痛。于是她对自己的情况羞于启齿，不敢说出自己病症的名字，生怕会被人耻笑。
魏朝蹲下身子，把邹妍紧攥的拳头展平，叹息一声：“臣愚钝。”
邹妍的手臂颤抖了一下，她轻轻拢了拢手掌，正好把魏朝的指尖收在掌心。
她垂头敛眉，委婉道来：“风寒也有轻有重。有的人生了病，未曾发觉便好了；但是有人的病情却翻来覆去，难以痊愈。”
魏朝便问：“那此症何解？”
邹妍顿了顿，而后轻声笑了一下，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无法根治，倒也无妨……至少……”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丧失底气：“至少我还……活、活着……”
魏朝叹道：“既然无法根治，那陛下您难受的时候该如何缓解？旁人该如何照顾您？”
邹妍抬眸看向魏朝，温柔笑笑了笑：“不需要旁人照顾，不过……你很好，至少到现在你都没有说些大道理来劝我，没有叫我应该开心一点，应该向前看……”
虽然之前魏朝陪伴她的时候确实很尴尬，但比起前世的不被理解，魏朝已经好很多了。
魏朝沉吟片刻，道：“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臣不知陛下您为什么而难过，痛不在臣身上，臣不能轻易劝慰您。”
从前魏朝心大。
当年元师叔叛变陨落，魏朝也只是为此难过了几天，无法理解暮儿为何如此伤心欲绝、近乎疯魔。
当时他劝慰道：“元师叔在天之灵不希望你难过……”
后来，魏朝成了征战沙场的将领。
眼睁睁看着前一天还在自己眼前嬉笑的毛头小子，第二天就身首异处；眼睁睁看着素日怯懦的年轻新兵，为了给他挡箭而牺牲……
那曾经都是鲜活的灵魂，会哭会笑，会嚷着想爹娘……却在那刀光剑影的一刹被生生掐灭，化作寒风惨烈的悲泣。
在那露电一瞬，魏朝的脑内闪过一丝思绪，他庆幸来西北的是自己，这样暮儿就永远不会懂这份壮烈悲凉……
魏朝顿住，此刻方悟：这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邹妍听魏朝一言，竟觉得心头微暖。她感觉到自己鼻子发酸，于是赶忙让自己笑起来：“你真好，我还以为你……”
她收住话头，尴尬地红了脸。
她以为魏朝看不惯邹琰，还会和琚王谋划逼宫……
魏朝一愣，莫名其妙地，他明白了邹妍的意思。
他握着邹妍的双手，郑重其事道：“魏家忠于大纪，一切大局为重。臣理解陛下疑人不用，先前是臣对陛下有所误解……既然魏家当初选择错误，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但你也很辛苦，”邹妍叹息，“在边境之地一定很挂念亲人……何况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份痛苦非人世所堪。”
看着魏朝沉默，邹妍暗骂自己不会说话，赶忙道：“抱歉，跟你说这些，是不是显得我特别……额……但是……我也是寻常人，我也会犯错，也会有识人不清的时候。”
魏朝点头：“这些年陛下的功绩令魏家拜服，所以魏家不曾怨怼。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似乎过分信任江叔圆。”
邹妍点头承认：“是的，我很信任她。”
魏朝皱眉：“江叔圆权势滔天，恐会危及社稷。”
邹妍十分尴尬，此刻笑也不敢笑了。
她确实把事儿都推给江合了，但那是因为自己实在不会啊！
江合她就是很厉害啊！
邹妍坦言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江山姓什么，若江合比我出众，我当然乐意让她一展抱负。”
魏朝感到惊吓：“陛下……这……”
“当然，我知道为了社稷稳固，还是不要轻易改变江山主人为妙，”邹妍忙去把魏朝安抚下来，她看魏朝脸色稍霁，便正色认真道，“不过，你不觉得这种君臣子民的等级划分，很容易引起阶级之间的矛盾吗？”
魏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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