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琚王
脱去粗衣、沐浴束发。
卸去武人的粗犷,魏朝身着广袖锦衣、发间簪缨,竟也是玉树临风佳公子。
琚王府大门敞开,若干侍女小厮如鱼群游出,低头随侍在侧。在千万簇拥下,一名雍容雄武的男子下阶相迎,他笑容盛烈,激动地握住魏朝的手,唤道:“魏弟!”
魏朝颔首行礼:“下官魏暖树,见过琚王殿下。”
“三年不见怎么这么生疏?嚯,穿得这么体面,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邹玮哈哈笑着推搡魏朝一把,拉着他往府里走去,“你我兄弟不必客气,快快到我府上,与我痛饮几杯!”
就在不久前——
“我带着陛下到别处落脚,劳烦魏大人去琚王府上交谈。”
魏朝没有多说,只是对江合抱拳:“下官领命。”
邹妍拽拽江合的衣角,满脸担忧:“只让魏大人去吗?”
江合温柔地拍拍邹妍的手,语气却理直气壮:“魏大人曾与琚王交好,由他前去最为合适,也不会多生事端。”
邹妍便没再多说。
他们行踪暴露,多半有内鬼在侧。若是魏朝所为,那么魏朝去见琚王便算是放虎归山,如若不是魏朝,那魏朝此行或许会有危险……
不过既然江合有她的考虑,而且魏朝也没有反驳,那便相信江合吧。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矮桌上摆着美酒烤肉,邹玮与魏朝相对跪坐,对着窗外残雪之景把酒闲叙。
火盆里炭火通红,火星灼上烤肉滋滋作响。魏朝别着广袖斟酒,便听邹玮问道:“魏弟,你今年快二十五了吧。”
魏朝道了一声“是”。
“我在你这个年纪,儿子都会打拳了,你怎么还未娶妻,”邹玮笑着调侃,眼底的精明都藏在笑意里,他忽而放轻声音,试探着问道,“可是……还惦记着那白家大小姐?”
魏朝坦然一笑:“邹兄说笑了,白小姐与我情同兄妹,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如今她芳魂已去,我更是不敢亵渎。是我没拘束惯了,不想娶个夫人来管我。”
“也是,娶妻是麻烦,女人家的,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着实不像样,”邹玮笑了笑,和蔼乐呵地给魏朝削了块烤肉,“不过纳几个姬妾通房总不用费心吧,你弟弟行云又没有子女,你们魏家早点绵延香火,也好让远在夏州的魏老大人放心哪。”
魏朝只是笑了笑:“再说吧。”
以他如今在朝中的局势,和哪家小姐定亲都不合适。
魏朝似乎是昔日琚王党,却又得圣上重用;似乎效忠陛下,却又和丞相合不来。如此一来,反而多方不讨好。
至于姬妾……父亲没有纳妾,魏朝便也没有此方面的打算。
再者,成婚定要拜高堂,爹爹人还在夏州,魏朝如何有心思顾及儿女情长?
邹玮切着烤肉,又絮絮闲谈道:“还记得那年父皇在郊外盘游,你随魏老大人来见世面,大家也没在意你这个毛头小子,没成想到最后,还是你所获猎物最多。”
谈及此事,魏朝也笑了:“我们便是在那时认识的,你当时来恭贺我夺魁,还认我做小弟。”
“那时我觉得你这小子武艺甚佳,若能为我所用也是一大助力,我便有意与你攀谈,”邹玮也不避讳当年目的不纯,坦然与魏朝言明,“不过后来,愉儿被受惊的马匹带跑,是你把他救了回来,从那之后我便真心待你当兄弟。”
邹玮认真望着魏朝:“我只有愉儿这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
听邹玮如此说来,魏朝心下也有触动。
魏朝与邹玮猎场相识、互称兄弟,也曾并辔同行、共览山河好景。这些年与邹玮的交情,他怎会忘记?
那时先帝还未立储,魏朝与邹玮共攀山巅。邹玮指着云海日出,满怀豪情壮志:“本王定安此天下!”又转过头来问他:“魏弟,你可愿助本王?”
魏朝正是年少气盛之时,胸中满是沸腾热血,不假思索就应了下来:“弟定助兄夺得天下!”
大皇子早逝,三皇子年少,这天下应是稳当落入二皇子琚王囊中,他们的前路似乎非常明朗,可谁知道后来……
想着过往之事,魏朝暗想:纵然邹玮有野心,却也是心怀天下、光明磊落之人,如今局势太平,想来不会做出格之事。
然而心上的思索只一瞬,魏朝很快便又笑道:“世子颇为乖巧,想是已经长成英雄豪杰,不需你多费心。”
邹玮无奈笑着摆了摆手:“此言差矣,那孩子就是个泼猴,近些年越发顽皮了。”
此时在江合的琚州别院中,江合正与邹妍探讨事宜。
“第一任琚王妃早已离世,与琚王育有一子;琚王后来又娶过两位正妃,府内府外姬妾无数,所出却都为女儿。因此,世子邹愉是琚王唯一的儿子。”
邹妍听着江合的分析,努力搜索相关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得揉着太阳穴认命问道:“怎么这么多正妃?”
江合便为她按摩脑袋,解释道:“琚王第一任王妃于十年前病逝,第二任王妃六年前病逝,第三任王妃则是去年病逝。目前琚王尚未续弦。”
邹妍感觉背后有点凉:“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他儿子今年多大了?”
江合道:“刚满十四。”
哦,十四岁,中二期。
邹妍心中有数,又问:“那……这个孩子脾气秉性如何,和我亲近吗?”
江合顿了顿,几番组织言语,终是道了一声:“待陛下见之,自有分晓。”
邹妍:“诶?”
江合将手搭在邹妍肩上,轻柔叹道:“毕竟……只有特殊之人才能看出特殊之处,我费尽口舌,不如陛下亲眼一见。”
琚王府——
魏朝正与邹玮叙旧,轩窗却忽然框入一抹浅紫身影,魏朝往窗外一看,见是一个少年自庭院小径跑来,笑着招手喊道:“父王!魏叔!”
邹玮对魏朝笑道:“你看,这不就来了,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少年一路小跑闯进屋子,一把扯下厚重的披风,刹那身段更显纤瘦高挑。他大大咧咧坐在邹玮身侧撒娇:“父王和魏叔见面,也不告诉愉儿一声!”
说着,又笑意盈盈看向魏朝:“三年未见,魏叔可想过愉儿?”
少年唇红齿白,模样温软俏丽,魏朝一望却是一愣,脑内刹那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眼前这个少年,长得好像……
柔软的轮廓、流波的眼眸……
魏朝呼吸一滞:眼前的少年……长得好像当今陛下!
魏朝怔然望向邹玮,又看了看邹愉:“这是……愉儿?都长这么大了。”
邹愉笑得眉眼弯弯,眼波柔婉,像是冰雪消融的春溪:“魏叔,是愉儿变化太大了吗,你都没认出来我。”
魏朝赶忙笑道:“你正是抽条的年纪,变化自然很大。”
魏朝很快平复下来,毕竟邹琰和邹愉是叔侄,他们的模样气质相像,也在情理之中。
邹愉歪了歪脑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那……魏叔觉得,愉儿是变得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呢?”
“愉儿!越发放肆了!”邹玮神色一变,低声斥道,“今日的课业都做完了吗?净在这添乱!”
邹愉娇娇“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又转回来笑着对魏朝道:“这次魏叔过来可要多待几天,愉儿还想要魏叔给我编草蝈蝈呢!”
江合的别院——
阿忠进了书房,先是恭敬给邹妍行了一礼,又对江合道:“主子,魏大人派照胆来传话,说是今晚要留宿琚王府,明日再来回合。”
待到阿忠退下之后,邹妍才惊讶地“啊”了一声,她担忧地望向江合:“和原定计划不一样,魏暖树会不会有危险?”
江合抿了抿唇,转而微笑道:“陛下不必担心,魏暖树和琚王曾交情甚笃,想是琚王盛情难却,魏暖树被留在王府也是意料之中。”
琚王准备的房间很贴心,不仅装潢得崭新华贵,生活物资也十分齐全。糕点茶水、干净衣裳、书籍珍玩,应有尽有。
魏朝在感叹琚王的事无巨细的同时,枕戈待旦的警惕却也让他隐隐担忧。
深夜,魏朝本打算再看一章兵书便休息,却听门板叩响,开门一看,见是邹玮深夜带酒来访。
他赶忙将邹玮迎进:“这么晚了,邹兄可是有事?”
邹玮把酒摆上桌,一撩衣摆便在坐垫上盘腿坐下:“无甚,只是深夜想起一些旧事,想和你这个旧人叙叙旧。”
魏朝便跪坐在矮桌边,顺手拿了酒盏为邹玮斟酒。
“魏暖树。”邹玮唤他。
魏朝斟酒的手顿了顿,心下已知不妙,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稳当倒酒。
邹玮道:“本王知你此次是随邹留玥而来,也知晓你们的意图。”
魏朝斟好酒,将两个酒盏放在自己与邹玮面前,而后端正坐好,平静望向邹玮。
地龙烧得正热,灯焰映了满室暖光。魏朝却觉窗未关严,寒风吹开单薄轻脆的纸页,一下又一下,犹如冷剑刮蹭。
寒意透着魏朝的脊背,他想起曾经冬夜躲藏敌方,冻得嘴唇发紫、满手冻疮,等到清早天亮,只见遍地冻死骨……
魏朝从未想过,在邹玮面前,他竟然也有如此寒彻心扉的时刻。
他早该明白的,自他答应江合孤身来访邹玮,他和邹玮之间便不再是至交好友。
此时此刻,坐在他眼前的,不是他的好友邹兄,而是琚王殿下。
他早该明白的。
邹玮亦深深望着魏朝,久久没有言语。
半晌,魏朝才听邹玮轻叹一声:“不过这些事情,本王都不在意。”
魏朝坐得端直,静候邹玮下文。
邹玮紧紧盯着魏朝,吐出的字眼却似有千斤重:“本王只想问你,曾经答应本王夺取天下的承诺,可还作数?”
魏朝登时心下一沉,拳头暗暗握紧,眉心不由得微蹙:“殿下,您这是……”
他顿了顿,委婉回应道:“殿下,如今社稷稳固,不宜发生宫变。”
“本王自知你们魏家只求自保,不做冒险之事,本王不会为难魏家。”邹玮站起身,慢慢踱步到魏朝身后,亲手为他关严窗子,阻了那阵阵漏入的寒风。
邹玮望着窗上的雕花镂空纹路,长抒一息,缓缓轻道:“今日见你,本王便想起许多往事。”
耳畔的风声停了,四下回归沉寂,魏朝听见邹玮叹了一声。
“当年之事多有蹊跷,本王至今不信,当年父皇在传位诏书上写的是邹留玥的名字。”
魏朝也叹:“可事已至此,若江山易主,谈何容易?”
邹玮转身过来,鞋底踏在木制地板上落下沉沉响声,犹如深夜孤鸣的丧钟。
他缓缓走到魏朝身侧,突然俯身扳住魏朝的肩膀,目光直直逼向魏朝:“本王且问你,本王和邹留玥,哪个更配这个皇位。”
魏朝心下一惊,心中更多却是不忍伤兄弟情谊,于是便轻声道:“自然是您。”
邹玮一听这话,刹那挂上和煦笑容,他呵呵笑着拍了拍魏朝的脸,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
“既然你的忠心在本王这里,那本王便放心了,”邹玮举起酒盏在手中晃了晃,面上虽是含笑,说出的话语却令人胆寒,“如今你得邹留玥重用,本王要你除掉他,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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