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琴瑟相合
醉忘尘里，锦瑟阁外的人，还都是一头雾水。
他们就记得，正在莺歌燕舞的节骨眼上，突然就有一种弘大的音律，从二楼传下来，紧接着，整个人都像是升华了一般。
眼前的红颜绿酒，都变得索然无味。
怅然若失。
“这是……什么曲子？是谁在弹？”
不知道是谁发的问，但是不重要。
因为这个问题，每一个人都想问。
却没人能回答。
只有先前带方然和吕子实二人上二楼梅室的那小厮，此刻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喃喃道：“莫非……是刚才的那位公子？”
四下非常安静，所以这个小厮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依旧有很多人听到他说话。
“你说的公子，是谁？”
小厮陪笑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那位公子只说是要拜见锦瑟姑娘，至于来历这种的……小的哪敢问？”
“如此琴艺，锦云绝对没有。难不成是其他贸城的琴师，不远千里前来？”
“若是如此，那是值得期待！”
一个肥胖富商推开身边女子，若有所思地说：“只是琴艺精深？不见得……刚才的那种感觉，只凭手底下的技巧，可是达不到的。”
“老胡你的意思是？”
胡姓肥胖富商嘿嘿一笑，说：“恐怕不只是琴艺，更是以琴入道的某位修道者吧？咱们的锦瑟姑娘，琴艺超绝，怕是有传说中的哪个音韵宗门，降下琴道大家，前来招揽了。”
他身边围着的一圈人脸上都露出惊奇的神色。
有的是纯粹的好奇，有的还心生向往。
“音韵宗门啊……这可不简单了。这种机缘，什么时候能落在我的头上？也不至于这辈子就在渊默混日子。”
楼下众人，很快就从先前的那种寂静之中恢复，只不过谈论的不再是风花雪月，也不再有心思调笑旁边的女子。
他们开始谈论刚才的那一曲琴曲，以及期待接下来那位不知名音韵宗门的琴道大家，和锦瑟姑娘，将会碰撞出来什么样的火花。
锦瑟阁内又是另一种模样了。
屋子里面的布置很淡雅，没有过分的修饰，就是一间稍微带着一丝飘然之气的书房。
有轻纱幔帐垂下，从门口看过去，屋子里面就是朦朦胧胧的一片。
最深处坐着一个人，想来那就是锦瑟姑娘了。
吕子实站在门外，实在是不敢再往里走了。
倒不是因为害怕锦瑟姑娘。
一来，他连着听了三遍十方净土，现在满脑子都是佛唱禅音，真有一种恨不得立刻剃度出家，从此远别红尘的冲动。
那怎么成？他还没老婆呢！
不敢再听了，哪怕接下来是方然和锦瑟姑娘琴瑟和鸣，他也不敢再听了。
老老实实在外面待着就好。
二来，他能够感觉得到，经由三曲十方净土荡涤过，他的神魂也出现了一丝澄澈通透的感觉。
这就非常的了不得，因为对于修道者而言，神魂的淬炼难度远高于肉身。
神魂壮大，对于往后的修炼悟道，无疑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
现在趁此机会运气行周天，稳固了神魂提升带来的好处，对于他的修道之路，那是一件大好事。
只是好归好，却不能贪多。若是因为贪图继续淬炼神魂，强行听下去，以他现在的根基，怕是神魂会直接受到重创。
就好比肉身淬炼，也是有一个极限的。
吕子实现在就已经到了这个极限上，再贪，适得其反。
所以他只是深深地向着方然的背影鞠了一躬，心中满怀感激。
可能在方然来讲，只是随手为之，但是对于他吕子实，无异于降下了一道天大的机缘。
这道机缘，足以让吕子实有把握跨出去武极那一步，从而可以开始修行玄门里面冲击道初的一些道典法门。
也因此，他已经对方然怀有着半师之情。从心底里，他也将自己视作了方然的半个弟子。
虽然方然不一定会认，但这个恩，他一定得记。
方然没在乎这个，他撩开轻纱幔帐，走进了锦瑟阁，锦瑟阁的门就在他身后无声关上。
面前的锦瑟姑娘看起来非常的平静，很矜持地向着方然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公子请坐。”
在她左手侧，有一张琴案，摆着的便是一张古琴。
古琴平平无奇，无论是仿制的焦尾，还是梅室里面的那张琴，看上去都比它精致了太多。
方然坐下来之后，随意拨了几个音，发现和朴素的外表不同，这张琴的声音，非常的清幽，余韵厚重。
他虽然不懂琴艺，但是也能看得出来，只这一张琴，恐怕价值还要超过茶坊里面的那张仿制的焦尾。
“有点意思。”方然低笑。
锦瑟姑娘面前摆着的，则是一张五十弦瑟，也是非常简单的结构，没有任何花哨。
伴着方然拨出来的音，她也随手轻弹，声音清亮，有一种高山流水的潺潺之感。
“公子如何称呼？”
“方然。”
“方公子可是佛门来人？”
曲中窥人，这对于精通音律的人来讲，不是什么难事。
方然笑着摇摇头：“不是。只不过这首曲子是和一个和尚学的，我又不会别的曲子，所以就只能弹它来叩门了。”
锦瑟姑娘掩口轻笑：“公子说笑。以公子表现出来的琴艺，怎么可能不会别的曲子？”
方然一摊手：“真的不会了。我还在发愁，待会要怎么和你琴瑟相合呢。”
锦瑟姑娘低头沉吟了一瞬，再抬头的时候，神色又变得平静如水。
“方公子谦虚，但锦瑟却只能失礼了。无论方公子所来为何，是只要听锦瑟弹曲，又或者要锦瑟做别的事……这琴瑟相合，锦瑟必是要全心为之的。”
“这是当然。不过我没和人合奏过，锦瑟姑娘的琴瑟相合，是要怎么个合法？即兴发挥吗？”
锦瑟姑娘说道：“三曲。我先弹一遍，等一炷香之后，方公子与我合一遍。三曲皆合，就算是方公子琴艺更胜一筹。”
方然想了想，觉得这个法子很靠谱。
要是真的即兴发挥，那天机轮盘再怎么逆天，他也是没什么办法的。
还好还好，不至于让他想法子改编十方净土硬合上去。
能把十方净土改出来人间烟火的味道，就已经非常的不容易了，再玩出点别的花样，方然是真的没辙。
于是他非常欣然地点了点头：“这个法子好。那就请锦瑟姑娘先弹吧。”
一点都没客气。
锦瑟姑娘倒也没有在意这个，不再看方然，低头注视着膝前的五十弦瑟，双手缓缓按下。
叮……咚……咚……
音律非常的简单，但是无比的稳定。
声音从锦瑟阁传下去，一楼的议论声瞬间就停止了下来。
“这是锦瑟姑娘的紫竹曲。”
历来与锦瑟姑娘合奏的，紫竹曲都是第一首，所以对这些光顾醉忘尘的老客而言，这一首曲子都是耳熟能详的。
倒也不是会天天都听到，有的求见者三言两语不合，是直接被客客气气请出来的，连让锦瑟姑娘动手弹第一曲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有了那一首十方净土在先，能令锦瑟姑娘开始弹奏紫竹曲，倒是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紫竹乌杆绿叶，极其清雅。若有风吹过，便是现在这曲紫竹曲一般，竹叶飒飒。锦瑟姑娘的紫竹曲，实在是百听不厌。”
“是啊，明明是醉忘尘这样的红尘俗世，锦瑟姑娘却能弹奏出来如此超然物外之曲，不简单啊！”
方然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锦瑟姑娘拂瑟，非常的专注。
一曲完了，他拊掌赞叹：“好听，好听，真好听。”
就完了。
锦瑟姑娘有些意外。
以前她弹完紫竹曲，各种反应的人都有，但总归是各种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像方然这种连着三个好听，然后就没话了的……
真没见过。
可能有独特才情的人，都会有独特的脾性吧。
锦瑟姑娘对着方然微微躬身，道：“一炷香之后，劳烦方公子为锦瑟合这一曲。”
“好。”
静坐无言。
锦瑟姑娘就那么端坐在五十弦瑟后面，双目低垂，平静的如同一尊泥塑一般，既没有对于的话，更没有多余的动作。
好像对于她而言，这么沉思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并且还乐在其中。
方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拉着琴弦，发出来细碎的杂音。
对于这些杂音，锦瑟姑娘充耳不闻。就好像在一炷香时间用完之前，整个外界环境都和她隔绝开了一样。
不多时，锦瑟姑娘抬眼，声音依旧平静：“一炷香过，方公子，请。”
没有任何寒暄，她直接抬手按瑟，一曲再出。
依旧是紫竹曲，和第一遍弹奏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她对于这一曲已经熟悉到了极致，根本不需要酝酿情绪，那种轩窗映竹的景象，就再一次展开在所有听到曲子的人面前。
一楼那先前谈论紫竹曲的文士带着一丝期冀，低声道：“竹有了，不知上面那一位，要如何合之？”
然而紫竹曲已经过了十之三四，方然却依旧按弦不动。
“怎么回事？那一位……这是放弃了？”
“第一曲就放弃？不可能吧……先前那一首叩门之曲，听起来很有大家风范，不至于吧？”
就在窃窃私语声渐起的时候，一声和紫竹曲格格不入的清响，突然传来。
“嗯？”
哪怕是不懂音律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这一声琴音，和紫竹曲彻彻底底是没有半点关联的。
就好比一个人在弹一首曲子，另一个人途经的时候，自顾自乱拨了琴弦，丝毫没有考虑到第一首曲子是什么样的意境。
突兀！
第二声琴音落下。
依旧是格格不入的那种感觉，让人觉得有一点不自然的躁动。
第三声，第四声……
依然是突兀，但是很奇怪的，明明每一声都和紫竹曲彻底不相干，根本没有任何竹韵在里面，甚至也不是风吹或是书卷翻动这种感觉，偏偏这些琴声连起来，嵌在紫竹曲里面，又显得有一种莫名的协调。
很快，一楼有一位武师中境的剑修，突然双目一亮——
“这是……竹林舞剑！”
每一声琴音，都像是一式剑招一样！
紫竹掩映之中，有一名剑客，正在其间演练一套剑招！
这名剑修面色充满激动，他能听出来，这套剑招，精妙无比！
“但为何……”
“对了，对了！紫竹为景，景中还得有人才行。锦瑟姑娘弹奏的是瑟，先前所有人，都是为了衬托她的瑟音。现在楼上这一位，直接以琴代剑，他是在锦瑟姑娘的曲中，舞自己的剑！”
“这么说，锦瑟姑娘，反而成了他的陪衬？”
“何等无礼！何等狂妄！”
“但是瑟……本来，就是用来合琴的啊！”
紫竹还在微微颤动，而剑舞却已经结束，就像是在一片雅致之间，一名剑客演练之后，收剑静立一般。
竹还是竹，剑还是剑。
但偏偏，又是那种彼此独立却又彼此相融的场景。
让人想起轻狂的少年时。
锦瑟阁内一曲终，锦瑟姑娘缓缓按住瑟弦，抬眼看向方然。
方然抬头笑笑，说：“取巧了。我是真不会别的曲子，所以就找了一套剑招。希望没让锦瑟姑娘失望。”
“竹林舞剑，天人合一。方公子给我的只有惊喜，哪里来的失望一说？”
“那第一曲就算是过了？第二曲是什么？”
锦瑟姑娘又是一愣。
都没有任何寒暄的？
眼前这个人……似乎真的就只是为了合完三曲而来，既没有什么阿谀奉承，也不带着任何强行套近乎的刻意。
甚至，方然的脸上，都不带着任何对于自己美色的欣赏或是觊觎。
太过平静。
她也猜不出来方然三曲全部合过之后，会提出来什么样的要求。
锦瑟姑娘低下头，闭上双目，稍微平静了一下气息。
“既然公子问，那么请听。”
她的手指勾住瑟弦，但是却没有立刻拨弦。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有些发白，就像是在积蓄力量一般。
方然支着下巴看着锦瑟姑娘，他能够感觉得到，整个锦瑟阁里面，那种雅致的感觉正在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危险气息的肃杀之气。
一个青楼琴师，能够有这种气势？
方然觉得，这一趟醉忘尘，来的是有些意思了。
锦瑟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气息彻底吐出的一瞬，紧绷的十指瞬间勾动。
刀剑乍起，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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