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临帖，杀鸡

方然将展长青与展沐爷孙俩迎入了屋内，从展沐手里头接过来那一盒绿豆糕，铺在桌子上打开，倒了一杯茶一杯水，分别递给二人。

展长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憨厚如同一位田间老农。

“咳，刚才白喝了你的酒，现在还喝你的茶，怪不好意思的。沐儿年纪小身体弱，人字号的房其实够住，就是多少得受点苦。让方神……”

“方然。”

“哦，方……然兄弟费心了。我们随身也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这一盒绿豆糕便宜是便宜，不过倒是挺好吃的。方然兄弟尝尝，也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一小盒绿豆糕十来块，通体青绿剔透，说不上多精致，但是豆香时隐时现，极勾人胃口。

方然捏起来一块喂到嘴里，发现和万通贸城街头巷尾卖的味道有些不同，入口粘糯细腻，甜味恰到好处。

“果然是谷承贸城的特产，万通贸城里头的绿豆糕一捏就碎，实在没有什么吃头。”

展长青哈哈大笑：“可不就是！做这绿豆糕的那家人是祖传的手艺，味道那是远近闻名的独一份。沐儿他爹小的时候就爱吃他家的绿豆糕，嘴馋，每隔一段时间，攒了些铜钱就去买回来，回屋偷偷吃，生怕我发现。咳，他小子那点小动作，当爹的能不知道？都是由着他去了。沐儿他爹去外头打拼，这绿豆糕也是一年到头吃不了一回，这不，我这回就多带了一些，给那小子解解馋！”

方然听了也是一笑，把绿豆糕往展沐那边推了推。小展沐毕竟年纪小，坐在椅子上怎么都没法让眼睛离开点心太远。

儿子随爹，估摸着展家一家人对于这么一盒绿豆糕的挚爱一脉相承，不然展长青又怎么能对那家做绿豆糕的如数家珍？

展沐害羞一笑，得了展长青的许可，拿起来一块糕点小口吃着，吃完之后小口喝完一杯水，展长青伸手把展沐嘴角的绿豆糕碎屑抹去。

吃好喝好的展沐不再去看绿豆糕，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降香黄檀木心案上面摊开的青玉宣上头。方然勾画的未完成的符篆就随意摊开在桌上，符篆蜿蜒盘旋彼此纠缠，小家伙看得全神贯注。

方然帮展沐把几张写了符篆的青玉宣正了正，随口问了一句：“看得懂？”

展沐很吃力地想了半天，回答说：“好像和先生教的不太一样……”

展长青摸了摸自己宝贝孙子的脑袋，说：“就是私塾的教书先生，沐儿现在已经学到千字文了，比同样年纪的孩子都要厉害。”

老人家说起展沐识字的时候，话里带着骄傲，神采飞扬。老人的希望不就在下一辈？知道自己儿子在远方过的顺当安稳，看着自己孙子每天都能开开心心还能多认多写几个字，这位年轻时候心中也有任侠豪气的老人家，现在这样的日子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看了看桌子上面的符篆，也是仔细想了半天，说：“的确不太一样，像是更有些年头的字……年轻时候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想不起来了。”

展沐用手指一笔一划临摹着一个符篆，神情专注。

方然看他临完一个字，问他道：“能看明白吗？”

展沐老老实实摇摇头：“看不明白……”然后又咧嘴笑笑，小孩子心性十足。

他没有展现出来什么符阵一道的天赋，非说要有，也只是刚才临摹方然书写的符篆的时候，专心致志稳稳当当，不骄不躁。

修道者天资卓绝悟性过人自然可以走的更快，但是心性不比天资的重要性低上多少。符阵一道之上心性怕是还比悟性要更重要一些。悟性好，当然可以悟得够快够透彻，但是坐下来书写符篆之时，能安下心来则是一等一重要的事情。

方然拉出来一张空白的青玉宣，说：“看着。”

他捏起笔，将刚才展沐临摹的那个符篆从头到尾重新缓缓书写一遍，然后把笔递给展沐。小家伙眼中显出期待之色，拿过来笔照猫画虎。

一个符篆九九八十一画，即使只拿来当做一个寻常文字也已经过于复杂，何况符篆笔画之间的结构交叠繁乱，下笔的顺序也丝毫错不得。

若是如同方然这样能抓住阵道当中的一缕真义，摹画起来自然轻而易举，展沐这之前根本没有学过符篆，写到一半，额头上就已经渗出来薄薄一层汗珠。

展长青伸手想要给展沐擦掉薄汗，方然挡了一记，淡笑着摇了摇头。

按部就班写到四十六笔的时候，展沐握不住笔，手一滑便在青玉宣上留下来一道墨污。他重重吸了几口气，然后鼓了鼓腮帮子，显得颇有些不甘心。

“哈哈哈，不碍事。”方然递过去一块绿豆糕和一小杯白水，“休息一下再写，不用气馁。这个符篆……这个字是古文，复杂一些也难懂一些，不比你在私塾里头学先生写字。写好一笔，想清楚了再写下一笔，慢一点无所谓，关键是别出错就好。”

“哦……有点难，但是写起来感觉很舒服。”展沐好奇问道：“这个字要怎么读哇？是什么意思？”

方然换了一张青玉宣，说：“上古只传下来了字形，却没有传下来字音。至于意思，你可以把这个字理解成泡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禅宗的话。大抵是这么个说法，但是这些笔画里面还有其他的含义。实际上这些字拆的不是很彻底，里面少说有二十七画是冗余无用的，到时候都可以去掉。不过你倒是先不用纠结在多一笔少一笔上面，八十一笔从头临到尾就好。”

展沐来了兴趣，问：“那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把八十一笔简化到五十四笔？”

“嗯，说难不难，临完八十一笔的，我教你五十四笔的，你可以感觉一下有没有什么区别。”

“好！”展沐用力点头，抓笔从头开始摹画，表情专注如常。

这一回，小家伙多写出来一笔，共四十七笔，只不过他额头上的汗珠也要多过上一回。

摹画符篆就相当于摹画天道，即便是展沐没有灵力，只摹其形不摹其骨，但这样单独一个符篆之形就已经很难以捉摸，摹画起来绝不轻松。

展沐能够写出来四十七笔已经殊为不易，他在符阵一道的天资确实平平，是纯粹凭着记性和毅力才能像模像样搬了方然的一笔一划。

对于这尚且年幼的孩子而言，心神的耗费巨量，方然看着青玉宣上面尚不成字的半个符篆，笑着拍拍小家伙的脑袋，说：“没关系，不气馁，累的话可以休息休息。”

小家伙颇有些倔强地抬起脑袋，说：“不累！抄三字经的时候，沐儿可是能一口气从头抄到尾的。这个字感觉比别的字都难，但是沐儿能坚持！”

这之后半日，小展沐都在重复抄写，休息，抄写，再休息的过程。小家伙年纪尚幼，心力却是足够有韧性，到最后竟是能勉勉强强写完八十一笔的这个符篆，虽然写到最后小手颤抖小脸涨得通红，但写完和没写完，终究有云泥之别。

最后一笔落下时，小家伙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雀跃非常。半日的努力于此也算有了回报。他也不顾仪态，抓起来小杯子连喝三杯水才缓过神来，喜笑颜开地对方然说：“方叔叔，沐儿成功了！”

方然拿过那一页纸，纸上面的符篆笔画虽然歪歪扭扭，终归是像模像样。他问展沐道：“写完了有什么感觉？”

展沐歪着头想了想，回答说：“好像……好像懂点什么叫做如梦幻泡影……但是又说不出来……”

“不错。”

方然把展沐写过的纸张一张一张整理在一起。虽说写了足有半日，但是小家伙写得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极慢，半日下来也不过写了十一张纸而已。从第一张纸上只能说歪歪扭扭的照猫画虎，到最后一张纸上虽然也有些歪歪扭扭但终究是一个完整的字，这进步不能说不快。

“不早了，可以回去休息休息。以后若是有空，每天的这个时候都可以过来学写字。”

后半句话是对着展长青说的，老人家虽然搞不懂方然教自己宝贝孙子写的是什么东西，但是毕竟一辈子摸爬滚打，哪能不知道眼前的东西价值何等非常？

他也知道这算得上是宝贝孙子的机缘，于是便连连点头道：“那就麻烦方然兄弟……先生了，沐儿，还不拜见先生？”

展沐恭恭敬敬对着方然执学生礼一揖及地，他人小但动作丝毫不马虎，看得方然又是一笑。

二人离去，方然侧目看向屋子一角，天心禅子显出身形来，脸上透着一丝古怪。

“怎么？禅子不会要和我说，此子与佛门有缘吧？”

天心禅子双掌合十念佛言，沉默了片刻看向方然，道：“摹画符篆便可一知半解应化非真，虽不比闻偈顿悟，也算难得。算起来这份悟性用来参悟佛经，确实更加适合一些。”

“花花世界人间烟火多好，干嘛非要去念佛呢？看样子展老爷子这是三代单传的独孙一个，你要是不怕老人家抡拳头和你拼命，大可去撺掇展沐和你吃斋念佛。正好咱们这一趟也是要去小须弥山，禅宗步红尘的人间行走出门一趟收了个徒弟这种事，说不得也算是桩美谈。”

“不说这个。那二人都是凡俗之人，你身涉迟轩冷符四大家的交锋之中，把他们牵连进来是不是有欠考量？这一趟路途遥远，看起来不会如预期里面的那么平静。”

方然捏起来所剩不多绿豆糕里头的一块，拿起盒子来往天心禅子的方向比划了一下，也没等对方回应就又拿了回来。

“绿豆糕的味道不错，不时不食，你亏了。”

“到晚食的时辰了。”天心禅子走过来几步，捏起来一块小口细嚼，“味道确实不错。”

方然递过去一碗碎茶叶末茶，自顾自说：

“……你说迟轩冷符四大家的交锋，事实上在我看来再简单不过。谁对荒辰商会展现善意，我就对谁报以同样的善意。迟家老祖身在七步抱元，符天书也在七步抱元，轩家冷家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想来也应该至少有一位会是不是在人前露面彰显天威的抱元境强者。

“你应该知道我最开始的目标就是想要复苏我姐方晴雨，但是只凭我自己，只凭承意境的修道者，想要找齐对应的东西终究还是有些麻烦。这也是为何我愿意答应迟怀归……嗯，或许是他家里面某些人的要求……或者密谋，去苍疏迟家当面炼丹布阵。

“王开霁是第一茬，且他这一茬还没有彻底解决。后头不只是符家的人，恐怕轩家冷家的人也会出手。本家估计拉不下这个脸，但是攀附于这两家的修道者，估摸着很乐意帮着主子解决掉我这么一个心腹大患。甚至我敢说，迟家本家里头，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见得没有人动过心思，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出手。

“我教不教展沐学符篆，实际上无关紧要。正面无法击杀我，就只能动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我在这艘富海号浮云天舟上，天舟就是他们的目标，甚至我觉得若是我踏足一片浮陆，浮陆便也是他们的目标。这么说来只要是在我周围的人，都有可能被人惦记上。”

天心禅子佛目低垂，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狗急了也会咬人的嘛，当我是泥菩萨，只会等着你们来打我脸？”

方然拿出随身带着的巡抚大印，渡入灵力，对迟怀归传讯道：“帮我查查，上圣书阁执戒尺人王开霁的底细。他的行事习惯、修炼的道典，我全部都要知道。”

收起传讯符，方然抬头对天心禅子说：“我打算怎么办？自然是杀鸡儆猴。想来拦我，那么就别怪我有多少杀多少。以一个承意对抗四大家的恶意，风险极大，但只要出手的人还在地境之内，我就敢说都能接的下来。若是那些抱元大物动，想必迟家的老祖也不会坐视不理。事关他破七入八，这个机缘修道者一辈子能有几次？错过了可就只剩一场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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