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七章 对坐而谈
禅心不动，但是看着这样的一幕，天心禅子的心也一点一点提了起来。
禅宗走红尘的人间行走尚且如此，就更遑论其他人了。
小展沐扒着舷窗往外望去，他虽然目力不到能隔这么大老远看清楚方然容貌的地步，但是幅长千里的固镇城舟，还是能够分辨清楚的。
他歪过脑袋，问自己的爷爷展长青：“爷爷，是不是先生回来了？刚才那是什么？感觉好可怕……”
展长青宠溺地揉了揉展沐的脑袋，安抚小孙儿道：“方先生不会有事的，沐儿别担心。今天的大字写完了没？去，快去写去。不然等方先生回来，看到你今天的课业没做完，可是要责罚的。”
展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孩子反应极快，一下子就想到，按照平日里的习惯，每天总归是要临帖十余个符篆的。
今天的才写了六个，沐儿要赶紧接着去写了。
展长青看着展沐一蹦一跳走开，皱纹满布的脸上，褶皱刻的更深了几分。
“方兄弟可别有事啊……不过心地这么好的神仙中人，吉人自有天相，那轩家就算飞扬跋扈，也不至于闹出来太大的岔子吧？
“还有宸罡这个地方，看起来此地主人也是讲理的，就算方兄弟身上出了点什么事，那也不至于真的大打出手吧？”
同时看到固镇城舟和舟首方然身形的人还有很多。
从云海楼阁当中踏出的诸多修道者，无论修为高低，也感受到了那股滔天的煞气。而这煞气意味这什么，他们还是能分得清的。
有人幸灾乐祸地冲着周围的人笑道：“嘿嘿，有人说宸罡距离天境就差那么一步，也有人说其实他一直在藏拙，实际上早就踏出了那一步。今儿这机会千载难逢，海里头来的人气势汹汹，怕是终于有人能逼宸罡亮一亮真正的境界了。”
“就是不知道领头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宸罡浮陆也是撒野的地方？上一个敢在这里大动干戈的是谁来着？”
“我记得，是一个体修？说是走肉身成圣的路子。似乎是看上了拍卖场里的一样法宝，买不起就想强夺。结果刚出手，就被宸罡一掌镇压。”
“啧啧，一掌啊……当时那体修是承意巅峰大圆满还是冲盈来着？”
一旁的修道者耸耸肩，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时谈资而已，谁能记得这么清楚？眼下这场景，亲眼见证，不比听人讲当年旧事有意思？
有人认出来，那天舟分明是轩门的固镇城舟，这便更有意思。
不晓得如此千里之巨的城舟，宸罡之主将其击沉于灵海当中，需要几招？
有好事者组了局，押了注，明显看热闹不嫌事大。
“近前一百五十里了，啧，轩门的天舟就是大，若是我烈虎门也能置办得起这种天舟，何至于再看陈老八那个王八蛋的脸色？”
“……一百二十里了，宸罡倒还挺沉得住气。也对，放的够近打的够狠。这等距离之下，怕不是要一击击坠？”
“一百里？还在等什么？老金我押的可就是这轩门城舟近不得浮陆百里！再放近，老金我要赔了！”
“七十里？！”这修道者向天喝一声，“宸罡，还不出手？！”
“六十里……五十里……三十里……十里？！”
千里固镇城舟已经逼近宸罡浮陆大阵边缘，以这天舟和浮陆的体量而言，即便是说相隔咫尺也不为过。
宸罡浮陆大阵除了吹散那滔天戾气的一击之外，任由这城舟靠近到这等距离，再没有任何动作，简直匪夷所思。
以宸罡之主的脾气，天王老子敢不按规矩办事，他都照打不误。眼下这是转性了？
只见固镇城舟舟首那个粗布衫的散发青年陡然一跃，向着浮陆之巅宸罡之主云雾小筑落下。
“……老金，我没记错的话，宸罡浮陆上头，也是禁绝修道者御空飞行的？”
“……啊，我也记得是这样。”
“驾天舟逼近十里，然后浮陆之上御空，直落云雾小筑……宸罡之主这都能忍？！”
人声熙攘，方然却半个字都没忘耳朵里头去。他从天舟之上跃下的时候，前方大阵随即洞开一扇通道，指引着他落在了云雾小筑门前。
大门打开，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宸七侧身抬手：“主人等你很久了。”
这位表情千年不变的冰山美人从来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公事公办，此刻却对着方然微微一笑。方然自然也回以一笑，快走几步，进到小筑院中。
院内正中摆一张低矮竹案，竹案上头摆着一个铸铁茶壶，两只青瓷茶碗。宸罡之主从竹案旁边的红泥小火炉上头拿起来一只不大的铸铁水壶，往茶壶里头注满沸水。
不多时，便有茶香扑鼻，令人心神为之一震。
器宇轩昂的宸罡之主温和道一个字：“坐。”
然后往两只青瓷茶碗里头注入七分茶水，一摆手：“先喝口水。”
方然老老实实坐下来，一仰脖，将茶水一饮而尽。
他喝什么好茶都分不出来妙处，说是牛嚼牡丹都算过誉。此时此刻一盏茶下肚，眉头紧锁片刻，憋出来两个字：“好茶！”
远远侍立着的宸七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宸罡之主笑意盈然：“好在哪里？”
方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哈哈哈哈！”宸罡之主朗声大笑。他身合宸罡浮陆大阵，一笑便有云涛翻涌，笑声传出三千里。
浮陆各处，先前目睹方然落入云雾小筑的那些修道者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来者何人？
有身侧侍立着宸罡浮陆仆从的修道者好奇之下塞过去金银打听，结果这些仆从也只是摇头，坦言三个字——不知道。
云雾小筑之中，宸罡之主给自己也再倒满一杯茶水，小口饮尽。
“琼花新茶，茶树与琼花伴生，天然沾染花香。采摘下来之后，半个时辰之内鞣制完毕，封入用花泥冷制而成的茶罐。从采摘到入口，中间绝对不会超过十五日，是茶中极品。
“……是宸七带回来的。”
宸罡之主看方然一脸尴尬，再一笑，道：“承意啦，修为进境不错。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一个武极的小家伙，这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方然挠了挠头，说：“也多谢前辈的阵道真解和丹道释，不然我也没这么快的进境。”
暗天君半哄半骗，从宸罡之主这里搞到了这两册提纲挈领的道典给方然，这个人情，方然可是一直记得的。
宸罡之主欣慰颔首，问道：“至暗现在怎么样？他的……伤势，可还稳定？”
问话的时候，宸罡浮陆的主人略微有些迟疑。
他担心暗天君依旧瞒着自己的伤情，不过略一思索就把这个顾虑抛诸脑后。
自己那旧友极少如此关心一个晚辈，眼前这小子修为进境快到吓人，虽然不一定就是被至暗当成衣钵传人，但是两人关系也非同一般。
至暗道韵有伤这种事，不怕他知道。
可惜了自己的旧友，早早拿到破地入天的机缘，却因为成北涂的缘故，只能固步不前，甚至被发配到玄门庚午分殿这种边陲之地履任。
昔日老哥几个一起杀出来的凶名哟，至暗一身黑袍，那是多少人的噩梦？如今看来，反而是他的命运最为多舛。
宸罡之主自己经营起来这一处丹药法宝流通之地，这么多年来有心留意，也没有遇到过多少能够帮到自己那旧友一把的灵丹妙药。
每一思及此，这位人前风光无两的宸罡之主，便喟然长叹，嗟命运不公。
方然还在咂摸琼花新茶的香味，听到宸罡之主问话，回答道：“暗天君前一阵子刚破境，说是回去杀成北涂了。玄门之内没听说甲子分殿有变，估摸着是他还在灵海里头晃悠。”
宸罡之主点点头：“也好，能破境也好。至暗是冲盈，破了境就是抱元，天境抱元……”
他手里头青瓷茶碗猛然被他捏碎，变成一把瓷屑。
浮陆之上，流云骤然凝了一瞬。
“你说什么？！”
宸罡之主声音都提高了三分。
方然不明就里，重复了一遍：“老暗破境了啊，然后就回去报仇雪恨斩成北涂了。”
“怎么破的？他的伤没事了？！”
方然点头：“没事了。我弄到了枕黄粱丹和返魂丹的丹方，还弄到了一念莲生和大无相的阵图。丹药配阵法，老暗在庚午分殿的枢纽当中闭关了几天，然后就破境了。来帮我杀了个人，然后就走了……”
说的理所当然。
宸罡之主死死盯住方然，他知道这年轻人绝对不会说谎，但是方然所说实在惊世骇俗，一时让他难以消化。
“枕黄粱，返魂丹，一念莲生，大无相……这确实能治好至暗的伤，甚至能助他破地入天。”他倒吸一口凉气，“都是你的手笔？”
方然从储物手环里头拿出来存着的丹药和阵基，放在了矮竹案上。
宸罡之主拿起这四样东西，细细端详了许久，惊骇莫名的表情逐渐柔和起来，继而老怀欣慰地长叹一口气：“至暗哪，咱们这一辈，你修至暗道韵却风光最盛，没想到下一辈上头，还是被你独占鳌头。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数声，似有一股长久压在他心头的阴云被彻底吹散。
整片宸罡浮陆上头，流云狂泻，宸罡之主一声带着无尽狂喜的声音虽流云传入众人耳中：“宸罡浮陆之上，三日之内，美酒尽皆任诸位畅饮，分文不取！”
须知宸罡浮陆身为买卖流转枢纽，酒宴声色之所亦是可圈可点。
三日美酒畅饮，那可是数以巨万而计的真金白银，如流水一般扔了出去。
前脚有一个不知身份的年轻人踏入云雾小筑，这不过片刻时间，宸罡之主便做此抉择，大宴宾客，太多修道者彼此对视一眼，这年轻人无论是身份也好手段也罢，总之绝非寻常。
宸罡之主重新坐定，方然能够察觉到，对方是真的喜不自胜情难自禁。
他抬手招呼来宸七，吩咐一声：“拿酒，要窖藏三百年的那坛，上面打了酒剑仙戳子的，我要和方兄弟不醉不归！”
冰山美人宸七噘了噘嘴，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去窖里头找那坛老酒。
宸罡之主突然想起什么，嘱咐道：“刚才那是轩门的固镇城舟？轩铁衣人不坏，不过毕竟是世家豪门子弟，机心终究重过常人，不可太早交心。
“你阵道丹道皆有天资，我库房里头存了不少丹方阵图，回头你只要能拿走的全拿走，只要记得炼出来了之后分宸罡浮陆一份来寄卖就好。
“对了，你来的时候，那股煞气是怎么回事？看样子还在掌控之中，故而我没急着问。但是感觉似乎这煞气还并不服帖，想要压服，颇得费一番周章。”
方然回答道：“煞气来自于离恨野的血狞狼，的确暂时压服了，不过看样子随时都会反噬。”
“离恨野？一群杀红了眼的疯子，没想到已经堕落到饲喂血狞狼了？生人死气饲喂这么一头畜牲，得填进去多少人命……你从谁手里头弄到的？”
“秋元正，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离恨野的掌旗。”
“掌旗？”宸罡之主惊异地打量了两眼方然，感叹道：“离恨野的掌旗，少说是尊冲盈，你连冲盈都能斩？不错。
“这血狞狼不惧生死，不过这种畜牲自身沾染着极大的因果。还是那句话，一着不慎，极易反噬自身。你如果想要驭使，还是三思为先。”
宸罡之主劝归劝，但是他眉头微微锁起，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既抹消了血狞狼因果戾气，还能让方然驭使这畜牲如臂使指。
阵法里……似乎有这样的法子。将大阵刻入神魂，直接驾驭凶兽，算得上极其高深的阵道，但即便是宸罡之主自己亲自出手，也得费一番周折。
不过也值。这是至暗那老家伙看上的人，至暗一辈子惹了不少腥风血雨，和他扯上关系的人，注定了血里带风。
一头血狞狼，足够护着方然踏入冲盈，就算是到抱元境界，也未尝不能作为一大助力。
方然看出来了宸罡之主的打算，解释道：“我……没打算驾驭这头血狞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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