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龙皇
按戒律院首座空闻大师的说法，那魔躯虽然还未苏醒，但是散发而出的威势极是可怖。
戒律院僧众必修的一门课业，便是要在魔躯威势笼罩之下，以自身佛法镇压神魂，维持灵台清净，同时不断感受着自域外邪魔所撒发出来的那种大恐惧，将这种感觉刻入己身。
实际上这种做法于修为有损，戒律院僧多数最终修得的是金刚境，而非阿罗汉、菩萨境，更是无望佛境，便是因为佛心之上有这样一道刻痕，不得无尘无碍。
现在魔躯有了异动，危险更胜过往，戒律院已经暂停了魔威炼心的修行，寺外之人想要近距离观瞻魔躯，就更加没有可能。
方然算是例外，毕竟他自身就可以镇压域外邪魔，极是特殊，在小须弥山下面镇着的这魔躯散发出来的威势并不能影响到他。
迟鸿羽能跟着倒是令方然吃了一惊，身为迟家家主的这个胖子竟然也有着不俗的佛法修为。
最开始迟鸿羽这么说的时候，方然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直到迟鸿羽像模像样地念诵了一篇经文，身上透出来淡淡的一片佛光，他这才相信。
火尊者一行看迟鸿羽的眼神像是见了鬼一样。
这胖子乐呵呵地说：“不然方兄弟觉得，当初苦厄追杀我一直追杀到小须弥山山腹最深处，我是怎么能够全身而退的呢？”
方然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理，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至于其他人，虽说禅宗住持和三位首座都在，构筑佛国隔绝魔气并非难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那魔躯再有些什么异动，便是空相大师自己也难说一定可以护他们周全。
火尊者泪眼婆娑地对方然道：“主事，你可以一定不能有事啊！”
神魂血誓还连着二人呢，方然有事，火尊者也跑不了。
出得禅房之后，乱哄哄的议论声虽然被压得很低，但也没逃过方然的耳朵，他平和地扫视过院外头围立的那群人，还有闲心思笑一笑点头致意。
“……咦，看着倒是挺和气的一个年轻人，真有那么强的杀力？”
“不知道，也许是讹传也说不定。火尊者在侧，其实渊默这等地方他都是可以横着走的。我才他的杀力多半也是和火尊者合力而来。”
“有几分道理。老铁，你们玄门传的是不是太玄乎了？”
方然不以为意。
从后院出去，走上一条弯曲小径，小径两侧非常静谧，再不见闲杂人等，能够看到的就只有偶尔经过的戒律院僧众。
这些戒律院的僧众竟是全部都是四地以上的修为，五人一队，走不下十数里便见了七八队。
仅仅是沿途的守备，就已经是四十余尊合道初境修为的强者，这等力量委实令方然咂舌。
底蕴的差别还是如同天壤，荒辰现在能动用的也不过是四十尊道初而已。就这，便已经有了能够左右凡俗国度四国混战的力量，让本不被看好的大烈公主烈简湖，能够力排众议，稳稳接替了烈帝的位置，并且朝中文武无一人敢再有反对。
方然感叹，若是禅宗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恐怕十八连星域九成的凡俗国度，都得化作佛家道场了。
沿着小径越往深处走，错身而过的戒律院僧众修为便越高，到邻近一个山洞边沿的时候，方然能够看到的五人小队就已经全部都是五地境的僧众组成的了。
守备越强，便说明往后所可能遇到的威胁越大。
“方施主，这便是通往山腹内部的路了。历代高僧大德不断以愿力加持，小须弥山上纯论防备，可胜过此地的所在不超一掌之数。”空闻依例向方然解释道。
方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迟鸿羽，这胖子昔年说一路逃窜进了山腹，可这一路来绝对不是仓皇逃窜就能稳稳当当走得下来的。
迟家家主还是有两把刷子，别看迟鸿羽表面上永远是乐呵呵的，光这一份和禅宗的情谊，就已经远非那个迟家二爷迟远岱可以相提并论的。
迟鸿羽感觉到方然在看自己，转过头来咧嘴一笑，胖胖的脸盘上头，一个笑容看起来极是讨喜。
走入石洞，方然便能感觉出来洞窟之内的煌煌佛念之盛。
就仿佛有无数僧众正在洞窟内佛唱不休，念力如潮水一般浸染而来，心志稍微不坚定之人，恐怕沿着洞窟走不了多久，就要心甘情愿斩断红尘，投身佛门了。
传闻讲经首座讲经时，顽石点头，百兽俯首倾听，方然有猜测，怕就是因为受了空念大师佛心气机的影响。
空相转过头来对方然道：“这里便是历代高僧大德加持之地，非佛门中人，许会觉得佛唱扰乱心境，只需运转灵力行走周天，固守本心便可。”
老和尚倒是实诚，也使得方然对他好感颇多。
方然点了点头，道：“问题不大。”
在往里走就没有五人一队的戒律院僧众了。
石洞仅容两人并排前进，每走出去约莫十里距离，石壁上就能看到凿进去的一个个三尺见方的凹槽，凹槽正好容得下一人盘坐其中。
方然路过的时候，赫然看到在这些凹槽当中，有一个个枯瘦的灰衣僧人坐化其中。
这些灰衣僧人生前修为都极其不俗，坐化之后的法躯不腐，有的从面容当中还能看出来或肃穆或庄严，透露出来强大的威压。
“历代的住持、首座等人感应到自己濒临坐化，便会进到这里来，自己开辟出来一方石穴，用自身毕生佛法修为为这石洞加持封镇。这也是为何半册经书有异，而那魔躯依旧能被镇压的缘故。”空相道。
空闻说：“只不过为了和魔躯的魔念相抗衡，这石洞里头的愿力已经稀薄了许多。待到愿力彻底抹消，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那魔躯复苏了。”
方然皱眉道：“没有别的方法能镇压住？”
空闻道：“若是九地菩萨乃至佛陀出手，或可镇压。整个小须弥山全体僧众为薪柴，亦可镇压百余年。”
方然的脚步停了停：“这里头镇压的是什么等级的域外邪魔？”
空相等人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空相道：“乃是一尊天魔。”
方然叹了一口气，和他神魂相连的龙母亦是叹了一口气。
一个全盛时期的玄魔，就逼得龙母和数位龙子拼了性命才能镇压。
两头地魔，得让上古之时凶名赫赫的刀圣蚩尤以身镇压，还没法彻底将其抹杀。
方然现在所知的唯一的天魔苏妲己，更是曾经算计到了古帝人皇的身上。
至少现在为止，唯一可说稳斩天魔这等凶物的，就只有状态万全之时的龙宫。而龙宫此时还没有被完全修复，许多地方残垣断壁，当初那力斩玄魔的龙宫无上剑更是遥遥无期。
“挑了个好时候啊……”方然很别扭地低声骂了一句。
空相投过来疑惑的表情，方然随口道：“没事，我刚才打了个嗝。”
沿途经过了几十个石穴，方然感觉到越往里走，煌煌佛唱似乎越被某种暴虐狂乱的气息逐渐压制下去。
到后来，那些石穴里头的先代高僧的遗骸已经与外边的大有不同。
这些遗骸不再完整，许多地方都已经腐朽、风化，变得像是乱葬岗里头再常见不过的枯骨，随意堆放在那里，再不复往昔的那种宝相庄严。
甚至有的枯骨之上有点点黑斑蔓生，连接成片，看上去如同恶鬼，无比可怖，就如同下一刻便要跳起来掐住人的脖颈一般。
空相等高僧脸上也显出来悲戚之色。
能够深至此处坐化的，都是寺志之上记录早年间极有名望的大德，是他们殚精竭虑将禅宗从无到有建立起来再发扬光大，也是他们持之以恒地清理着残留在十八连星域的域外邪魔余孽。
今日落得尸骨不宁。
空果一路走一路颂念经文，这些枯骨随即彻底化为飞灰，也算是让他们摆脱继续被魔念侵蚀的下场。
就连一直笑咪咪的迟鸿羽，此刻都收敛了表情，肃穆了起来。
“二十多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还不是这副模样……喏，方兄弟，刚才的是戒律院第十一任首座无源大师的尸骨，我当年躲苦厄的时候，还藏在无源大师的尸骨后面过……”
方然比了比迟鸿羽的体型，再比了比那一具尸骨的尺寸，考虑到现在的气氛，很明智地没有深究下去。
暴虐、狂乱的气息越来越浓厚，就像是漆黑冰冷的潮水笼罩住了每一个人，并且正在缓缓淹没口鼻，将人溺毖其中。
迟鸿羽满身粗汗，这种气机于他而言，承受起来已经颇为勉强。
他看了看空相，空相点了点头，然后迟鸿羽身后便有一只兽魂显化——
金翅大鹏鸟！
这是佛家护法神兽！
迟鸿羽和禅宗……关系之密切，还在方然估计之上！
金翅大鹏鸟兽魂方一出现，便显出来了一丝灵动，同时显出来了对于此地的气机的厌恶。
兽魂金光掩映的双翅轻轻抖动，向内环抱，将迟鸿羽整个人包裹在了其中，把他和外面的暴虐气机隔绝开来。
迟鸿羽脸色立刻好了许多。
空相等人周身也有淡淡的金光闪动，这是他们的护体佛光显化，助他们镇压佛心，免收这股气机的影响。
方然却只是皱了皱眉头。
他的确感觉出来了那种异乎寻常的气机，但天机轮盘镇压之下，并不能影响到他本心。
这就造成了石洞之中一行人前行，除了他以外，每个人周身都有金光护体，唯独他格格不入，如同一条鬼魅一般。
空闻愣了愣，道：“方施主还是得防备一下，这魔躯气机有时会突然暴起，毫无防备之下，恐怕后果会不堪设想。”
方然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没关系，我觉得，我还可以继续扛一扛。”
直面天魔苏妲己的那一次，对方只是藉由一缕头发所投射过来的幻影，这一回一尊魔躯在前，方然想试一试天机轮盘镇压神魂的极限在哪里。
况且他也不是莽撞。人祖三百六十脉当中剑意奔涌，一念之间便可以化生剑国，投射洪范九畴护体。
只要那天魔不是当场直接活过来，他都有信心可以不为所乱。
前方洞穴豁然宽阔起来，与此同时那些错落开凿的石穴也不再出现，替代而来的是在石壁上面一路蔓延到黑暗当中的无数刻痕。
刻痕和方才在半册经书当中看到的如出一辙，有着看似纷乱无序、却内里自有统领全篇的一种势。
石壁上的刻痕铺天盖地而来，空相道：“当初那一册经书分了上下两个半册，将那域外邪魔由生镇死的是前半册，继续镇压使其不重生的是后半册。
“石壁上的便是前半册的内容，只不过这里的也是余韵而已。”
方然问：“那最主要的那些呢？”
空相指了指前方。
前方的黑暗已经逐渐散去，显出来一个宽阔无比的空洞。
空洞四壁之上以及天顶地面全是同样的刻痕，所有的刻痕走势看起来又全部是从空洞最中心处蔓延出来。
逆着走势一路追去，方然最终看到了被镇压在最中心的那所谓魔躯。
出乎意料的是，这魔躯，乃是以人形的姿态、被刻痕所化生的非金非石的锁链拘住，“站立”在石洞的最中心。
这“人”身量如同寻常男子，高七尺到八尺之间，并不壮硕也不纤细。
身上的衣衫是由材质不明的纯粹黑色材料构成，是一身线条极其流畅的甲胄，彰显着力量与迅捷合为一体的协调。
只这一身甲胄，便已非凡品。
逆刺丛生的肩甲间，是一颗闭目低垂着的头颅，头颅的头发尚丝丝分明，散束在脑后，虽然没有飘动，但发丝上面却诡异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淌一般。
面容削瘦，嘴唇极薄，眉飞如剑。
可以想来，这“人”生前必是极其风姿绝世，光是这么被束缚静立，都有一种刺入心神的威慑感。
方然仔细打量着这魔躯，他神魂当中，传来龙母的声音：
“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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