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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碾玉观音(四)


聂家夫妇作为主人的待客之道无可挑剔。

        晚饭前特意询问了他们有无忌口和过敏食材,齐照好喂,什么都吃,封卿对芒果过敏,任昳不吃河鱼。

        叫珠珠的小女孩尤其喜欢封卿,还取下自己的小猫咪发卡送给她。

        晚餐进行得一派祥和融洽,聂太太不知他们的来意,当作丈夫的普通朋友,任昳捧场地讲了许多趣事活跃气氛。

        餐桌上,齐照仍是没见到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吃过饭,他和封卿坐在小池塘旁的讨论那名神秘女人的身份;假设是客人,没理由不请她上桌吃饭,如果是家庭成员,为什么不向客人介绍她呢。

        “你一个男生,真是够八卦的。”封卿说,“万一是外人呢?来办点事,办完就离开了呀。”

        齐照不满她说自己八卦,但这种过度关注他人的行为很难用别的词汇代替。可他关注的不是谁的私生活,而是对周遭环境的警惕性作祟,无法忽略逻辑上绕不过去的环节。

        他不认同封卿的说法,那个女人很张扬,她对这座宅子非常熟悉,能替他指路,这显然不是偶尔登门的外人能办到的。

        齐照心跳一快,糟了,他该不会是和游尹华一样撞鬼了吧?

        光天化日下……洋鬼……?

        廊屋透出的光,檐角高挂的灯笼,静谧漆黑的池塘流水潺潺,崎岖连绵的假山在夜色里形如低伏的怪物,草坪里散落着光亮微弱的灯柱。

        齐照仰天凝望着大树撑开的茂密伞冠发呆,朦胧的弯月藏在张牙舞爪的树叶后,清光寥落。

        渐渐的,视觉适应了昏黑,他隐约看出2米高的树杈上好似蹲着一个人;那个人灵活得像猴子,缩小体型占位卡在分叉的树干之间,藏身于黑暗处注视着树下的他。

        齐照心脏顶到嗓子眼,正要走进一探究竟,一只手放到他左肩——

        突如其来的重量令他惊得毛骨悚然,猛然回头背后居然是任昳!

        “干什么?”齐照仿佛浑身被冰水浸过,冷透了心。

        “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任昳问,“封卿呢?”

        “她不就在……”齐照四处张望,噎住了,封卿不见了。

        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毫无知觉,一点没发现。

        任昳道:“夜里天气凉,进屋,我去找找她。”

        齐照仰头再看树杈,那里黑黢黢一片,不见什么人影。他拽住任昳指着树问:“你看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个人?”

        任昳拿手机打光照了照,粗壮的树干交叉,枝叶脉络不清,密密匝匝地挤成片。

        齐照的后脑勺被拍了一掌,任昳催促他,“别乱想,回去。”

        他们回房间的半路上碰见封卿,她晾着两只手甩水珠,看来是去洗手间了。

        “你胆子够大啊,敢自己在这种地方乱逛。”任昳玩味道。

        “我找得到路啊。”封卿说。

        齐照怕被她嘲笑,没告诉她自己把树叶看错成了人影。

        客房是临时整理的套间,被褥枕头崭新,躺上去一股酒店的消毒水味。

        齐照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还没有单独住过这么大的房子,一套二,客厅加两间卧室,带浴室和阳台;平时用来招待一个家庭的套房住他一人相当奢侈。

        一眨眼几小时过去,齐照辗转到半夜凌晨,在被窝里翻出一身汗,起床去阳台透气。

        他和封卿的房间相邻,任昳则是在楼下,他看到隔壁的灯还亮着,便走到扶栏边弄出点声响,试探邻居睡没睡。

        不到一分钟,封卿拉开落地窗走上阳台,她穿着长袖睡衣,揉眼睛道:“你还没睡啊。”

        齐照:“你已经睡了一觉了?”

        “嗯,我口渴,起来喝水。”封卿打哈欠道,“都这么晚了,赶紧睡吧。”

        齐照:“反正你醒了,不如我们逃跑。”

        封卿不困了,瞪大眼,做口型道:“现在?你确定?”

        齐照压低声音:“这里……”

        “嘘……”封卿把食指放到唇上,表情紧张地跑回客厅,再拿着纸笔跑出来,隔空递给他。

        两人通过传递纸笔的方式交流。

        齐照成绩不好,可从小腕力大手劲足,控笔有道,写出的字工整清隽:

        这里地方大,但没大到山庄那样,我们乱藏不至于迷路,重点是除了我们,他没带其他人,所以实际情况是1对2;找地方躲好,天一亮就出门,他追不上我们。

        封卿的字体秀美瘦长,整齐地排列在一条直线上:万一他打电话叫人怎么办?

        齐照:这是在外省,他临时上哪儿叫人?就算人来了,我们早就躲去别的地方了,来的时候我算过,我们离城区车程40分钟,只要能搭上进市内的车,他要抓我们就没那么容易。

        封卿:你有把握吗?

        齐照先写了一行“你相信我,我就有”,然后划掉,涂抹几下见掩盖不了字迹,便撕下这一页,重写到:你要是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封卿接过本子看完,抿嘴咬着下唇踌躇了几秒,向他坚决地点头。

        齐照回到卧室,纸笔是客房备好的,他在白纸上写下时间和提醒事项,折成纸飞机,走去阳台将其送出;纸飞机嗖地滑翔至封卿阳台上空,打着旋儿轻飘飘地坠机着陆。

        封卿捡起纸飞机进屋,锁好落地窗拉拢窗帘,熄灯。

        齐照是临时起意,决定以后没有亢奋或忐忑之感,他漂惯了,刚离家出走那段日子一觉醒来或许就要换地方、换城市。

        他会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安定,但他其实没有固定居所和家,发展到现在,过于安稳舒适的环境会使他焦虑失眠。

        无论房子如何宽阔豪华,吃穿如何高档奢靡,他都忘记不了这是靠牺牲人身自由换来的;如果安然接受这一切,他会逐渐丧失自我,沉湎于安逸享乐,并交付出更多的东西。

        男人总是这么对待女人,一如他父亲对待他的母亲。

        给她安稳的家庭,让她放弃其他工作机会;送她鲜花和靓丽衣裙,让她心甘情愿地生下他的孩子。给她看似充足的经济保障,使她在日复一日的相夫教子、清闲工作变得柔弱恬静,忘记世道艰难,富足和贫穷常常仅在一夜之间。

        婚后第七年,化工厂倒闭、饭店关门,两人双双失业,宽裕的生活自此变得拮据;轮到她把得到的金银首饰、享受过的安乐知足,一件件还回去。

        最终她还不起了,及时止损、了断婚姻,另嫁他人。这一回她要付出的代价是抛弃亲生儿子,骨肉分离。

        齐照忘不了妈妈抱着他痛哭流涕,哭诉她有多么舍不得他,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不能带上他。那样的妈妈好可怜,齐照不能去责怪她,妈妈她只是无能为力啊。

        他选择去埋怨父亲——你当初不骗她就好了,别承诺你会照顾她一辈子、给她终生的幸福。

        那她就不会生下我了吧。

        方才封卿的踟蹰犹豫,令他心头发紧,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女孩子是要好骗一些吗?怎么几件好看衣裳和物质上的优待,就能让她忘记身处囚犯的境遇?

        任昳再好,也是个绑架她害她与家人分隔两地、不值得信任的大坏蛋。

        她怎么能坦然地欣赏那张脸,谈论所谓的美。

        这不可以,如今还不算晚,他得带她逃离这个陷阱。

        远离城市喧嚣的深宅,凌晨静得悄然无声。齐照躺在没开灯的卧房里,耳朵清晰突兀地捕捉到钥匙插进锁孔的金属磕碰声。

        细微,但真切,宛如近在耳畔。

        他警觉起身,光脚踩上地毯,轻悄走到客厅的房门边;他庆幸自己有反锁门的好习惯,握住冰冷的门把手,透过猫眼看去——

        一簇微火在走廊里点燃,门外穿着冲锋衣的男人点了根烟,吞吐着烟雾,埋头继续开锁。

        外面的人竭力把工具捅撬锁芯的音量动静控制到最低,倘若齐照已经睡着,是绝对听不见的。

        他退步到客厅,就近搬起一把实木椅子,轻拿轻放地抵住门背,快速溜回卧室,穿好鞋披上外套,从敞着窗的阳台翻到隔壁。

        齐照给封卿的纸飞机上写着“反锁房门,别锁窗”。

        他翻过两道扶栏落地,轻推她卧室的落地窗,果然顺滑地拉开一条缝。

        她照做了。齐照内心对封卿多了三分信任和赞许,他施力拉开窗缝,侧身闪入掀开窗帘——

        封卿正点着小夜灯坐在床上看书,外穿的衣服鞋全换好了,还妥帖地收拾了一个背包放在身侧。

        她见齐照闯进来,脸上一惊,不过聪明地没有出声。

        齐照对她比手势:别说话,关灯,

        封卿依言照做。

        齐照平复急促的心跳,小声道:“外面有人,你跟着我,我们从二楼阳台下去。”

        二楼离地4米,幸而是中式建筑,屋顶是向外沿伸的飞檐,他们能够借助屋檐下落。

        齐照依靠良好的夜视能力,手臂撑着扶栏翻越到阳台外侧,在倾斜的瓦片上缓步立稳;他伸出手去接应封卿,她不熟练,要先站到扶栏上再蹲身放腿,脚尖触到灰瓦,借助齐照的帮扶站定。

        下一步考验胆量。

        齐照坐在飞檐尖角,两腿一荡轻松跃下,回身站在草坪灯的光晕里,朝她招手,轻声道:“别害怕,草地是软的,摔倒不会痛。”

        他可以,我也可以。封卿咬牙心一横,纵身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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