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古刹幽潭（五）
仓鼠……仓鼠……
齐照想，他说他是猫，说我们是仓鼠……
任昳：“别不服气，我是有意针对你们三个人的特性想出的这个游戏。”他跳下窗台，立在窗前，懒洋洋道：
“封卿要学会自救，而不是等待被别人搭救，所以我捆住她的手脚，把她关进柜子里；其实她只要不慌乱，静下心来，就能摸到我留在她鞋上的工具。”
封卿闻言低头寻找，这才注意到自己鞋子的异样；鞋后跟处有小块黑色胶带粘着一片刀片，薄刃露出锋利的尖角，行走时不会割伤皮肤，但手摸的话会极其明显。
任昳说：“我没有盼着你能找到它，算是长记性吧，以后你要常带着这样的工具，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你是江奈？初次见面，我叫任昳。”
一只手伸到江奈面前，因为十分白皙洁净，江奈出于礼貌小握了一下。
噢！好冰！
“你胆子小。”任昳握住他的手不放，一双明亮眼眸探寻着他脸上的微表情，“容易害羞？怕生？敏感？”
江奈脸越来越红，他不敢与人直视，如被烫到一般，挣脱出手藏到身后，回答：“对、对的……”
“我只想试一试你的胆子，吓到你了，不好意思。”任昳闲着的手摸摸江奈的发顶。
齐照冷笑，任昳永远能把他干的龌龊事说得冠冕堂皇，这是多么不要脸的无耻精神。
“齐照，”任昳最后一个点名他，“我相信你有能耐自力更生，但我证明给你看了，就凭你现在这点本事，当真正的危险来临时，你什么也做不了。”
齐照：“你说的没错，这所有危险都是你带给我们的。”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任昳穿着一件浅灰色防水材质的帽衫，只额前湿了发梢，窗外还下着雨，他的肩膀有水珠痕迹。
“我这一路都跟着你们，如果我要下手，你们三个有命活到今天？不妨告诉你，齐照，这间寺庙和这份工作，是我安排你们来的，我这叫煞费苦心啊；你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总认为我要害你？”
齐照：“因为你不值得信任。”
任昳展开空空的两手，不解道：“我哪里不值得信任了？”
封卿：“你什么都不跟我们说……”
“就为了这个？”任昳失笑道，“不至于吧，是我对待你们不够贴心周到吗？”
封卿：“你对我们很好，只是我们知道的事太少，就会缺乏安全感。我们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不知道明天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基本上相信你是好人，可你一直在控制我们，我们逃跑不是害怕被你陷害，而是害怕失去自我。你提供的条件再诱人，给我们的生活再优越，但那都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想要原来的生活。”
任昳听完一怔，发自肺腑地笑了。
他理解封卿这段话的意思，她用“自我”一词来表述其实不够准确，更恰当的说法是“掌控感”，害怕失去对生活和命运的掌控感。为此，他们宁肯活在颠沛流离和狼狈困苦之中。
好，真好。任昳想，是他小看这两个孩子了。
“很抱歉，我剥夺了你们原来的生活；我是破坏者，这我不否认。那些物质和安稳是我给你们的补偿，但你们好像并不满意。没关系，我向你们道歉，是我的做法欠妥。”任昳诚恳地垂下了眼睫。
“那你倒是说说。”齐照不吃他这套，咄咄逼人道，“你神通广大，有权有势，绑架我们两个高中生，还死缠着我们不放，究竟有什么目的？”
任昳嘴唇一动，想含点什么在嘴里，可惜烟和薄荷糖都没带在身上，轻叹道：“你可真会为难我。”
二楼的卧房与他们一楼住的面积相同、布局一致，却因为地面铺着地毯，床头插有熏香，床上的枕头被子整洁崭新，而显得温馨舒适和更昂贵。
通铺一半作为床，另一半垫着榻榻米，放有梨木矮几、紫砂茶壶，以及堆成山高的各类书籍，其中半数是佛经。
柜子上是盒装茶叶和几套易碎的茶具。
合着他们在下面累死累活当苦力挑水吃不饱饭的时候，任昳在这上面喝茶看书，逍遥自在。
任昳：“不要误会，这个房间是别人的，我跟你们一样借住而已。”
齐照：“那天在二楼和简队长说话的人是你？那群人也是你安排的？”
“是我。”任昳从书堆里捡出三只抱枕，丢地毯上，“坐吧。”
三个人坐下，任昳还在立柜里翻找东西，他抱了两本砖头厚的外文书出来，坐到他们对面。
这两本书有些年头了，纸页姜黄，污迹斑斑。
埋头翻了两页，任昳抬头问：“你们想喝茶吗？”
他们谁都没说话，静静看着任昳去烧水，洗茶杯。这间卧房比楼下多出了洗手间和浴室，不知道对方口中的那个“别人”是指谁。
封卿关注那两本外文书，没碰，只瞄了瞄封面说：“不是英语啊。”
“是西班牙语。”江奈肯定地说。他打算申请的大学要求第二外语，所以他学过一些。
封卿问：“那你看得懂书名是什么意思吗？”
“呃……”江奈犯了难。
任昳端着三杯泡好的清茶回来，继续翻书。
“看不懂是正常的，这上面的内容很晦涩，也不是写给普通人看的。”他刚才在听他们讲话。
“我还是提前告诉你们，有的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快乐，清醒只会带给人痛苦。”
“那我也要知道。”齐照不会被这类话术吓住。
这是他的人生，理应由他作主，即使堕落污浊、烂成一滩泥，那也是他的人生。
“这么说，你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了。”任昳说的轻飘淡然，甚至没跟他眼神交汇。
但齐照感觉到了，这一句话一出口，表明他再也不能回头了。
“嗯。”他接受。
“要追溯事情的起源，得从几千年前人类上古时期的宗教信仰讲起，泛灵论是目前已知最古老的信仰体系，地球上每一片大陆的原始先民，都曾崇拜自然神；这可以和图腾崇拜结合起来理解，因为原始人相信自己的先祖是一种自然物，飞鸟走兽，星辰月光，山峰树木河流……自己来源于某一自然物；或是某一种自然的神秘结合，繁衍出了自己的氏族和部落。”
“后来这样的信仰经过演化，在一些地区发展为祖灵崇拜，比如我们所处的汉文化圈，对祖先的崇拜就延续至今。”
封卿：“像是……清明节扫墓和祭祖？”
“是的。”任昳接着说，“原始宗教还有一重要衍生物，巫觋宗教。假设……”
江奈打岔道：“……乌溪？”他在家上课时习惯了，有问题直接问。
“女巫的巫，觋指的是男巫，举个例子你们就懂了，清朝的萨满。”任昳详尽解释道，“古人的生存环境是很恶劣的，医疗水平和卫生条件落后，伤病疼痛得不到治疗；科技不发达，无法预测和抵抗的自然灾害。这时候他们便会寄希望于神秘力量来化解，于是能够控制灵魂和自然现象，与鬼神对话，为人制造或解除苦难的超能力者——巫师就诞生了。”
封卿思维活跃，发散话题：“那超级英雄的诞生也是这个道理？”
任昳笑着说：“你要这么理解也行，不过世界上没有超级英雄，却有真正的巫师。人类历史上的国家这一概念产生以后，宗教逐渐与政权合二为一；中国是从商朝开始，把敬天法祖的观念运用到政治当中。我们现在能读到的古代早期文字，拿你们受教育阶段的必学篇目《诗经》来说，它在今天作为一部经学典籍的涵义，和它原本的意义全然不同。”
封卿：“怎么不同？”
任昳露出头疼的表情。
齐照已然理解了任昳先前不愿意对他们交代真相的苦衷，因为一旦讲出来，就要解答成百上千个疑问。
没办法啊，谁让他们只是高中生。
“在我的研究领域里，商周时期处于一个离我们很遥远的神巫时代，《诗经》是那个时代的遗留产物，所以我并不把它当作一部通俗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看待；从民俗学和宗教学的角度解读，它的性质和日本的《万叶集》类似，收录的是民间传唱的咒谣。国风中有一些兴词……”任昳尝试转换成更直白的、他们能听懂的名词，“就是枕词1……惯用词，你们明白吗？”
“那些短句和它们所吟咏的兴物，鱼、花草果木、渡河等，都是具有宗教意义的；始于原始精神中的符咒思维，古人认为这几种自然物具有招引神灵的力量，将它们供奉在宗庙祠堂。所以兴词实际是由歌咏物神的咒语发展而来，包含着强烈的祈祷之意，只是随着祭祀仪式和宗教意识的不断淡化，很多语句丧失了它们的本意，朝诗情和文学方向转型。”
“当然了，”任昳提醒道，“我说的这些，你们听听就算了，不必记在脑子里，将来考试时该写什么就写什么；重点是我下面要讲的内容，关于这两本书。”
“啊？”江奈看着他手中的书道，“你刚讲的不是这两本书的内容吗？”
任昳：“不是，还不是你打断了我。”
江奈心虚闭口不言了。
任昳：“我们假设，在上述的远古时代曾有一位巫师，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并经由某种途径，掌握了克服生老病死的秘术，成为了当时最强大的人；他利用自己的能力救死扶伤、祭天祈神，为部落和首领带来胜利战果，深受主君的信任与子民爱戴——那他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
封卿道：“他会被杀死。”
江奈细细揣摩后道：“我觉得会自杀吧。”
任昳看向缄默的人，“齐照，你认为呢？”
齐照对猜谜不感兴趣，说：“如果是我来讲这个故事，他会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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