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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李博文的诊所还没有开业,他和谢期年约在了暂住的公寓。

        公寓是叶嘉扬名下的,在市中心黄金地段,层数很高的好处是落地窗外一片宽敞,是适合敞开心事的好环境。

        “阿程是除了徐阿姨之外唯一一个和我相依为命的人。他像是光。”谢期年浅笑着对李博文说,“虽然这样的比喻好像已经很滥觞了。”

        “对你是独一无二的,怎么会是滥觞。”坐在谢期年对面单人沙发上的李博文像是和朋友聊天一样,淡然而柔和,谢期年没有感觉到任何一点压迫感,也没有第一次见到的陌生拘谨。

        独一无二。

        谢期年点点头,“不过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阿程他……”

        他停了话语,也蹙紧了眉心,视线越过李博文的肩膀,落向落地窗外远远的城市天际线。

        因为他们之间不用特别说明刻意表达。一个眼神,心里的曲曲折折就都能懂。矜傲如韩亦程、淡漠如他,也从不害怕自己最脆弱、最不想被别人看见的一面直接展现给对方。

        相反的,最脆弱、最不想被人看见的伤痛,都想让对方看见,被安慰,被疼惜,被保护。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韩亦程性格里恶劣的一面也从不掩饰,反而更加淋漓尽致地展现、加诸在他们之间。

        从前他觉得,这是韩亦程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是两个人彼此承诺永不离弃的具象,甚至觉得甜蜜,觉得是独一无二的专属证明。

        而日积月累,当面对的世界不再只是单纯的两个人的小世界,而成了复杂的立体的多面体,他才觉得,面对依然故我的韩亦程,他确实越来越倦,也越来越累了。

        可是韩亦程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改变,或者说,因为不想改变,所以装作看不见。

        “不介意的话,我们能先聊聊你吗?”李博文那张无可挑剔的精致面容上都是完全能够洞察人心的智慧光耀,但和谐地又融着让人能够安心的暖。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的时间,浅笑:“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从出生开始聊起也没问题。”

        谢期年惨淡一笑:“我的问题,确实从出生前就开始了。”

        谢家是延续了好几代的书香世家,全家族都以家世传承为绝对骄傲、克己复礼为家训。偏偏谢期年的妈妈违背了父母的安排,和不知道在哪里遇上的、不被父母认可的纪柏年私奔了。

        谢期年三岁时,妈妈遇到车祸,进了icu。

        纪柏年实在负担不起icu如流水般的花费,可是不治疗,谢期年的妈妈也熬不过去。他迫于无奈给谢期年的外公打了电话

        那之后,谢期年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妈妈出院后被外公接回了谢家祖宅软禁在祖宅深处。而谢期年被交给保姆,带到千里之外的宁市抚养。

        他不知道外公是怎么对妈妈描述的爸爸离开的理由,他只知道,妈妈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任何和爸爸有关的事情。

        如果不是纪羽晨出现,谢期年甚至不能记起自己爸爸名字叫做纪柏年,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

        纪柏年答应了谢期年的外公留下谢期年,以自己带着纪羽晨彻底离开消失为条件换回了爱人的治疗。

        外公留下谢期年,让纪柏年带走纪羽晨,只为了让谢期年的爸爸妈妈能够最深地被骨肉分离的痛苦折磨。

        而即使留下了谢期年,他也一直隔绝着他们母子。

        谢期年的妈妈再也没能走出过祖宅的后院,而谢期年一年也仅有除夕的那一天被允许去后院陪伴妈妈半小时。

        这样作为惩罚的隔绝,直到谢期年十六岁。

        高一他和韩亦程都依然被家人放逐在那所全封闭管理的私立学校。

        除了寒暑假,学校唯一允许和外界接触的时间,只有每两周一次的指定监护人通话时间。

        谢期年的指定监护人是徐阿姨。开学后的第二周,徐阿姨哭着告诉他,他妈妈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

        外公压根就没有打算通知他。

        但即使谢家的老佣人偷偷告诉了徐阿姨而徐阿姨告知了他,出不去学校且身无分文的他除了抓住韩亦程的衣襟抽搐着哭泣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他还记得韩亦程抚着他的背,语气笃定:“别怕,我一定带你去见你妈妈。”

        当天晚上,韩亦程带着两个同学做人肉楼梯,带着谢期年翻墙出了学校。

        他还记得韩亦程离开学校后毫不迟疑地敲开了旧物回收铺的门,在自己愕然的目光中解下随身带着的玉佩,换了五千块。

        用那五千块,他们买到最早一班的机票,终于赶到了谢家祖宅。

        “他当时拿着匕首怼着自己的咽喉,说如果不让我见我妈妈,他就血溅当场,丰瀚国际和韩东洲绝不会善罢甘休。”

        想起当时的场面,谢期年既心有余悸又觉混乱荒唐,“他的喉咙现在还能看到当时划开皮肤留下的伤口,而我见到了我妈最后一面。”

        李博文脸上出现了动容神色。谢期年又淡淡地、惆怅地浅笑出声:“那块玉。极品冰种帝王绿,后来我见过一块大小厚薄差不多、但玉质稍逊、雕工也差着点的,卖了八十万。”

        “重要的不是那块玉他为了我,只换了五千块去买机票,而是,那是他妈妈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韩家有遗传病史,阿程小时候身体非常不好,他周岁的时候,他妈妈三拜九叩进的山,斋戒了半年给他请了这块玉。结果为了我……”

        谢期年的笑容越发惆怅,“后来我们找了很久,始终没有办法找回那块玉。”

        送走了妈妈,回学校的飞机上,他记得自己一直裹在韩亦程怀里默默落泪。

        妈妈再也回不来了。爸爸姓甚名谁,妈妈从来不提,外公也不肯透露,身在何方,他无从得知。谢家祖宅他永远不会再回去。唯一和他有关联的、他愿意关联的,除了徐阿姨,就只有脖子上裹着包扎的绷带紧紧握住他的手的韩亦程。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我是一个透明的人,没有人需要我。”谢期年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是阿程说,他需要我。他只相信我,相信即使他什么都没有,即使他幼稚、任性,我也永远都是那个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开他的手的人。”

        “他需要我。在我身边他不需要逞强,也能暂时放下他藏起来的恨意。所以,我们有了一个交换的承诺。”

        韩亦程承诺他,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他,绝不会让他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你呢?你承诺他什么?”李博文问。

        “我答应他,”谢期年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任何时候,任何要求,只要他要,只要我能。”

        “这似乎不是一个看上去不对等的承诺。”李博文说,“但是在感情上,是不可能完全对等的。”

        谢期年缓缓摩挲着自己手腕,惆怅地点了点头:“是。“

        “不难看出不对等的是哪方。”李博文说,“是不是可以试着谈谈,做出改变?”

        “我知道问题在哪。阿程和我,我们都有问题。他需要把他永远放在第一位去重视的人,而我,我需要知道,我不是无关紧要的透明存在,我是会被人需要的。”谢期年黯然,“我们都有缺口,我们彼此需要,我和他一样,我们同病相怜。”

        李博文点点头,修长手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一种温和、但直接的态度和音高说:“同病相怜的关键词,是病,不是怜。”

        谢期年瞬息一怔。

        “我今天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作为朋友来和你聊聊。”李博文温润浅笑,“你可以把我当成叶嘉扬。虽然我可能没有他那么能闹腾。”

        谢期年也笑了:“是,嘉扬太活泼了,没有李医生这种温润儒雅又不拘泥的气质。”

        “叫我博文吧。”李博文喝了口咖啡,“嘉扬和我提过你和韩亦程的过往。”

        “嘉扬他和阿程……不太熟。”谢期年笑笑,“他了解的阿程大概是性格有些偏执、情绪很敏感、谁的面子都不爱给的那个模样。但是其实阿程他虽然事业上很成功,实际上还是那个在陌生的动物园压住内心绝望等待着,却只能抱着自己的膝盖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的孩子。”

        “你看,你遇到和他相关的问题,第一反应是站在他的角度去替他想。”李博文淡笑看着谢期年,“他遇到和你相关的问题,第一反应是什么?他有没有从你的角度去想过?”

        谢期年眼睛一黯,自嘲地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李博文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咖啡杯:“问题可能就在这里。你因为爱他而愿意牺牲一部分自我去包容他,这并不卑微,爱情本来就包含着体谅、宽容、奉献和牺牲的属性,这是人性。”

        “恕我直言,我认同你们之间有爱情,这爱情甚至比大部分在一起的情侣更深刻更真实。”李博文的声音渐渐肃重起来,“但你们之间的感情基础是不一样的。同病相爱并不健康,也很难长久保持平衡。在这样的基础上,他由着本性中的肆意妄为来干涉你的事业,控制你的生活,你却会从他的角度去体谅他,因为爱而隐忍纵容他的肆意。”

        “他的肆意会刺痛、影响甚至伤害到你的情绪和生活,你们却有着这样的伤害是因为他爱你这样的共识。恕我直言,这是对感情的压榨。”

        李博文的话,让谢期年心里泛起了被刺中的绵密刺痛。

        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李博文放和缓了话语的节奏:“你和他是各自独立的个体。你愿意去分担他的痛苦、包容他的尖锐,但他绝不应该因为你们相爱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你的体谅。更不应该借此心安理得的要求你的让步。”

        “他在成长期的性格,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我一直纵容他,直到最近,我才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潜意识里希望借由这种纵容,让他永远都需要我,彻底离不开我?”谢期年思忖着,慢慢说,“我想,如果我有天不在阿程身边了,他会怎么样?”

        李博文露出理解的表情,用眼神示意谢期年继续表达。

        “我的存在和我基于自身恐惧而和他形成的相处模式,对他而言也许弊大于利。我一直觉得我们在彼此拯救,但我忽略了一件事情。”

        李博文又推了推眼镜,问:“什么?”

        “你说得对,同病相怜、同病相爱都不健康。”看着远处的天空,谢期年淡淡说,“不能自救的人,同样也救不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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