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前宅大厅中,贺茂父子捧茶端坐其中,表面上一派祥和,两人神色平淡对话,仿佛无事一般。
然而,贺茂保宪虽然努力维持着平常心,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父亲说着什么,其实余光的关注点早就落到门口去了。
自从昨天父亲给他带来那么大一个“惊喜”的消息,贺茂保宪从昨晚就辗转难眠,一大早就期待马上的会面。
贺茂忠行:“为父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代为处理的阴阳寮事务做的不错。”
贺茂保宪:“嗯嗯嗯。”
他现在对父亲的话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了,全靠本能下意识的敷衍着。
贺茂忠行又怎么没看出儿子的敷衍,凤眸闪过促狭,不动声色继续道,“寮内事务处理得当也看出来你成长颇多……”
“嗯嗯嗯。”
“既然如此。”
老狐狸露出挖坑的笑意,“那不如和晴明一同参加天文道的选拔。”
“嗯嗯。”
“等等,天文道的选拔!?”贺茂保宪突然听见关键词,敷衍骤然僵住。
少年端秀的脸上瞬间惊喜的亮起,但是转瞬又不确定起来,踟蹰道,“我,我真的可以去吗?”
天文道是这时处于科技和咒术最前端的道统,不知多少阴阳师终身渴望一窥其神秘,却难求其门。
一般三年一选,只有最为优秀的灵术操纵的年轻人才能得到这一传承。
而这些青年才俊大多都是由各个家族,神社,又或者如同贺茂忠行这般名声显赫的的灵术使用的大家推荐而来的。
这种推荐对贺茂保宪而言无疑是父亲的认可。
但是……
贺茂保宪抿了抿唇,颇有无措的看着一派稳重的父亲。
他真的可以去吗?
他真的不会给父亲丢脸吗?
而且,安倍晴明他……
少年亮起眸子逐渐暗淡下来,垂头逐渐沉默不语。
男人放下手中的茶杯,眼中神色凝重。
他怎么没有看出保宪的自我怀疑,身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保宪的确从一出生就被阴阳道抱有重盼,期望他能达到或者超越他父亲的成就。
当然,身为父亲,他也对这个孩子的未来抱有无比的期望。
只是,大阴阳师的眸色渐沉,他没想到对保宪造成了这般压力。
晴明的出现彻底点燃了这沉重的压力。
保宪的天资确实聪颖,并不逊色于他,他毫不怀疑他的孩子未来的成就绝对更甚于他。
但,晴明他……
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天赋只能用惊人绝艳来形容了,或许再有两年,连他也无术可教。
——他生来注定是立于阴阳术顶端的天才。
和晴明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保宪,不知是福是祸啊。
…………
……
“保宪。”
父亲严肃的声音一下子让他回神,瞬间端坐。
“你是怎么看晴明的?”
贺茂保宪一愣,垂下眼眸,干涩的喉咙低沉地吐出许多溢美之词,“天赋绝伦,灵力强大非常人可比,神思聪颖……”
“……不愧是父亲的弟子。”说到这,他气息微顿一瞬,紧接着声线恍若平常般继续补充道,“也的确是父亲最合适的接班人。”
“好了。”听到这,贺茂忠行直接了断的打断。
“保宪,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你出生时我非常高兴,或者可以说激动。”
贺茂保宪不解的抬起头,不太理解父亲为什么突然从晴明聊到自己出生。
没有解释,贺茂忠行看着长子和他相似的眉眼,继续道。
“那时,神宫送来贺礼,断言你的天赋绝佳,是未来阴阳道的中流砥柱,”男人思绪似乎回到过去,端肃的眉眼此刻都带着舒展的笑意。
“寮内众人纷纷贺道,贺茂之子,天赋绝佳,今后定然灵力过人,绝对是贺茂家阴阳术的最好传承者。”
听到这句话,保宪骤然僵住,脸色暗淡低迷,万分抱歉的低下头。
“抱歉父亲,是我让您失望了……”
“没有。”头顶的声音坚定道,“保宪,你从未让我失望。”
望着瞬间抬起,一脸愕然的儿子,贺茂忠行感触颇多。
“你知道当时我的想法吗?”
“父亲定然是欣喜的……”贺茂保宪下意识回答。
“不。”
“我迟疑了,甚至可以说害怕了。”
贺茂保宪震惊!
“是的,你不用这么惊讶。”男人好笑道,眼角轻舒,“我的确是害怕了。”
“我知道阴阳师这一路不好走,身为我的传承者所要背负的东西则更多,无论是暗处蠢蠢欲动的妖鬼,还是那些腌臜恶劣的人心,都不好背负。”
“父亲,我可以的,我能……”
贺茂忠行挥手止住急于表态的少年,轻声道,“可是身为父亲,我第一反应并不是在意你今后的成就,而是想你平安快乐的度过一生。”
“你的未来固然很期待,但我更希望你能平安。”
“阴阳师的未来实在是难以琢磨,若你承继了我的职位,未来的风险更加难以估测,或许下一刻就会死于妖鬼手中。”
“父亲……”
“所以,您害怕了。”
“是的,从一位父亲的角度,不如不成为阴阳师,得到一世清闲富贵。”
他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姿,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但是,您还是让我成为了和您一样的阴阳师。”贺茂保宪不解。
贺茂忠行摇头,清透的黑眸看着面前的少年。
“不是我让,是你自己选择的。”
“还记得保宪你在第一次接触阴阳术时,说了什么吗?”
保宪沉默片刻,他缓缓重复了当时那个幼小的孩子天真童稚却坚定的话语,“我想用阴阳术保护大家,守护父亲母亲,守护我喜欢的一切。”
贺茂忠行再次捧起杯盏,琥珀色的茶水倒映着他岁月流逝的脸。
“贺茂家的阴阳术最开始,最本质的就是‘守护’。”
“所以,从来不是别人让你选择了阴阳术,是你自己选择了它。”贺茂忠行悠远的目光似乎看见了自己孩子光辉灿烂的未来,“是你选择了贺茂家的阴阳术。”
“保宪,你才是贺茂阴阳术最合适的传承者!”
贺茂忠行放下已经凉了的茶水,起身走到少年身边,搭上他的肩。
“不用想着一定要胜过谁。”
“只要你走在坚信正确的道路上,我就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
……
这一番谈话,贺茂保宪原本浮躁的心思逐渐沉淀下来。
锋芒外露的气息也收敛起来,只是那双纯黑的眼眸愈发透亮,恍若宝石般,之前的漂浮表面的尘埃被拭净,流露出独属于他的本质的灿烂。
璞玉需雕,但却已然有了最初的模样了,剩下的就靠时间和历练来雕磨这块美玉了。
思至此处,贺茂忠行话锋一转。
“那你和晴明一起参加天文道的选拔就这样定了。”
“……晴明吗?”
虽然被父亲疏通了一番心结,但贺茂保宪一想到晴明那张狡诈的脸就忍不住心塞。
特别是那狐狸笑起来,他就忍不住背脊发毛,不知道又要给谁挖坑了。
除了源博雅那个傻子他劝了还傻呵呵的往下跳,有时候甚至连带着他也被坑,导致安倍晴明一笑他都有阴影了。
这也就是他不愿意和晴明一起的原因。
他怕自己又被这只狐狸拖着源博雅那个傻的给坑了,还不知道。
看出长子迟疑,贺茂忠行不急不忙的刚想添上一把柴。
屋外不远处缓缓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声音,一个脚步轻盈,步伐间仿佛有尺量过般,每一步都符合礼仪,应该是秋奈没错了,只不过比以往稍微慢了些,应该是在等另一人。
而另一阵脚步,则有些错杂,似乎很不适应被衣物束缚的感觉,稍显踉跄。
这肯定是悠了,贺茂忠行泛着笑意,难怪秋奈要放慢等了。
想到这,转头面向大门,有些期待悠穿上秋奈一早起来选的衣服。
唔,肯定很可爱!
保宪也注意到了父亲的动作,下意识朝门口望去。
一团小小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他视野中。
他募地站起,茶杯顺势被带动,滚了下去,茶水泼洒在精秀的狩衣上,他却全然没有在意。
“妹,妹妹!”
…………
……
喻舟有些气恼的看着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华丽是华丽,也不能说不贴身。
但是,再好也不能套这么多件吧。
少女垂长的可以被人赞叹的乌发此刻有几缕因为动作不服帖的翘起,身上藤紫的小圭因为主人的大幅度歪歪扭扭的挂在身上,但这些也不能掩盖她的风姿,不服帖的穿搭尽被衬得有些魏晋风流的意蕴。
秋奈好笑的伸手接住又被长袴绊倒的女孩,白皙软糯的脸因为闷气微微鼓起,更像一个雪团子了。
凶起来还奶忽忽的。
索性牵住悠的手,秋奈笑眯眯的放慢脚步,一边指导,一边带着她走。
可爱极了!
鼓起包子脸,历尽艰难险阻,喻舟终于克服了三步一跌,五步一摔的窘境,成功摸索到了前宅的回廊,不远处就是拉门了。
不过障子门打开的样子,父亲他们应该是等了许久。
记忆中其实也有一份哥哥的影像,但是没有见到真人前,喻舟还是紧张了一下。
下一秒,喻舟刚进屋里,一张端秀的脸怀着激动一下子就窜到她眼前。
她被着一下,又踩上了拖长的袴衣,身体一下子向后仰去。
幸好母亲就在身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
知道自己做错事,保宪面色惴惴,想要拉起妹妹,结果一不小心又踩上被狩衣带到脚下的茶杯。
“砰!”的一下。
保宪不但没拉起喻舟,自己也朝后仰倒摔去。
不过他身后除了一个只顾着看戏的父亲外,什么也没有,尾骨重重的和地面又来了一下亲密接触。
…………
……
鸡飞狗跳一番,喻舟总算落座。
看着坐姿变扭,却还眼睛亮晶晶的不断朝她看过来的哥哥,她竟然觉得这位兄长似乎像极了某种品种的犬类。
又回头打量了一下全然一副老狐狸模样四平八稳的父亲,再看看几乎把“看我,看我”写在脸上的兄长
这是,基因突变了!?
似乎察觉到喻舟望着儿子眼神的含义,贺茂忠行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咳,保宪。”注意点形象。
听出父亲言下之意,贺茂保宪一秒端正起来,全然看不出之前的状态,看起来格外唬人。
“既然保宪也认出来了,那我就直说了。”贺茂忠行慈爱的看着坐在那小小一团的小姑娘,“这是悠,贺茂家的嫡女,之前因为身体一直寄养在出云那里修养,因为身体转好所以接回来继续修养。”
“我会在聚会时和那些夫人们‘偶然’提起的。”
秋奈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髻,浅笑应道。
“嗯,我也知道了。”保宪又怎么不清楚这是在伪造妹妹的来历。
不过,父亲既然这么说肯定有其缘由,他也不乐意去追究。
嘿嘿,从今天起他也是有妹妹的人了!
望着一小团乖巧的坐在那喝着茶水的妹妹,保宪没忍住,勾起笑来。
晴明又怎么样,不也没有妹妹嘛。
一起就一起,刚好可以炫耀我的妹妹。
嘿嘿,我超乖,超可爱的妹妹。
想到着,保宪回头和父亲正色道,“父亲,我会和晴明一起参加的。”
完全猜出自家傻孩子的想法,贺茂忠行无奈,借茶杯遮住微微抽搐的嘴角。
算了,总归结果还是没问题的……吧。
…………
……
说起晴明,秋奈突然想到房间的事,扭头看向沉默喝茶的喻舟。
“悠,母亲给你换个屋子,可好?”
“怎么了?”喻舟还没说话,主位的贺茂忠行先问道,“屋子出什么事了吗?”
听到丈夫的询问,她无奈一叹,“我以为收拾的屋子是要给晴明住的,所以收拾的是一向他住的房间。”
“没想到……”竟然是悠。
“的确不太合适。”贺茂忠行一想到那时自己徒弟在黑林时看女儿的眼神,眉头跳动,虽然后来那小子好像又没那个意思了,但不妨碍他准备严防死守。
秋奈也点了点头,继续对小姑娘轻声道。
“昨晚实在是无奈之举,今天我已经吩咐人打扫干净了。”女人如水般泛着粼粼波光的杏眸温柔的看着她,“那是一直就为悠准备好的房间。”
“现在它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了。”
…………
……
卧房中,浅眠养神的小狐狸骤然惊醒,侧目似乎透过瓦墙隔扇看向那道明显的带着神明气息的人。
神官?巫女?
就在晴明疑惑之际,贺茂宅外。
甚少出门的伊势神宫的祭主想起自己收到的神谕,叩响了宅邸的大门。
……
喻舟茫然的看着这位突然造访,此刻跪坐在一旁的身穿白色斋服的男人。
来客完全符合人类想象中神职人员的形象,飘渺而又圣洁,清秀干净的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稍稍冲淡了那种空寂之感,更添了几分亲和。
只是,令人叹息的是,这位神官的双目紧闭,似乎目不能视。
长睫轻颤,映着苍白的肤色,莫名带着残缺破碎的美感来。
这位似乎品级很高的神原先生,据说是来自伊势神宫,今日上门拜访也是为了贺茂家新增的子嗣。
——也就是她。
但是,这位神原祭主不知为何,喻舟总感觉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突然造访,实属无奈,叨扰贺茂公了。”
神原端坐席位上,面色无比端庄,带着神职人员特有的神圣空渺感。
“祭主是为小女而来,何来叨扰之说。”喻舟看出父亲脸上又挂起格外虚假的笑来,客气的寒暄着,但……
视线下移,被桌遮挡住的手紧握着折扇,青筋暴露。
父亲这是在担心这位神官怀疑我的身份吗?
喻舟心中感叹叹,侧目看向仿佛无所察觉的神官。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神原十分精准的转头,紧闭的双眼准确的“看”向她这边,对她颔首轻笑。
恍惚间,喻舟好像看见这位神官微露出的双眼。
夺目至极的妍丽之色,金与红的交织,像极了……太阳。
坐在她身旁的秋奈,看见那位神原祭主对悠点头笑后,悠居然露出几分恍惚之色。
据说这位神原祭主是伊势神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主,也是最受神眷的祭主,而其中最神秘的当属那双传说中被天照大神赐福过的双眼,有着近乎诡异的特殊能力。
虽然,悠的消息是伊势神宫带来的,但又怎么能保证他们此时的来意究竟是好是坏!
喻舟感觉到手上的拉力,一回神,视线依然被母亲单薄的后背牢牢挡住。
明显能看出此刻母亲的紧张,后背绷紧的如同拉满的弓弦般,恍若护崽的母豹般,随时都能搏杀觊觎她孩子的敌人。
气氛一时凝住。
主位上的贺茂忠行轻轻抚上妻子的手,宽慰的点了点头,转头用眼神压制住紧握双拳的贺茂保宪,驰骋多年的大阴阳师缓缓开口道。
“不知神原祭主是为小女何事而来呢?”
面上虽然依旧带着笑意,但无形的威势蔓延在整个和室内。
虽然看不见事物,但神原又怎么察觉不了此刻的氛围,他只是一个弱小的祭司罢了,平时最多沟通一下神明,聆听一下神谕,完全是战五渣啊。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威胁的模样,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暴揍一顿(bushi),心里一时哭笑不得。
神原:天照大人,您这带话可真不好办啊——
“贺茂公无需如此,此次前来,在下只是带来一段对贵女的神谕。”虽然这样想着,但该说的话还得说。
“贺茂之女,天赐之才,贵不可言,凡日照月华流转之处,皆有神明的祝福。”
神原顿了顿,给众人反应时间,继续说完最后一句。
“众人见她,理当如见吾。”
如果说前一句可以称得上来者神明的赞誉与祝福,虽然少有但也非无。
但这最后一句堪称石破天惊的话,直接砸愣了所有人。
神原来自哪里?伊势神宫!
伊势神宫的主祭神何人不知——
贺茂忠行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的向神原确认道,“是那位……天照大神,吗?”
见到和当时他第一次听到一样震惊到难以置信的表情,神原心情有些诡异的快乐,面上依旧表现的格外严肃端正,朝主位上的阴阳师点头确定了他的猜测。
嘶——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这是何等殊荣啊!
见到她如同见到天照大神。
——身为天照后裔的皇室一脉或许都难有。
贺茂忠行定了定神,说,“请问,这段神谕可否隐瞒。”
特别是最后一句,可能表面上不会有什么,但难保宫中的那位不会多疑。
望着尚且年幼的悠,他不愿意让她参与到这种权谋算计中。
“贺茂公多虑了,这段神谕只会流传出去前一段,至于后面这句,”神原朝露出身形的喻舟俯身施了一礼,金红的瞳孔带着虔诚,“只会有神宫知晓。”
白衣绯袴铺散在地面上,恍若朝拜般。
“神官——神原月见,向您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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