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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至刚易折


“我的父亲姓刘,母亲姓柳,本是碧水镇上寻常的生意人家。十几岁时父亲生意失败,被迫到街上混生活,”

从未与别人说起过幼年往事,刘忠元有些赧然,清了清嗓子,道,“我年龄小,没有饭吃,总是想尽办法去偷些钱财。终于有一日,被人抓了现行。那人是个富商,身边跟着的几个打手险些将我打死。”

那时刘忠元用双手护住脑袋,蜷缩在地上反抗不得。视野里只有几只漆黑的靴子,踢得尘土四溅,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

突然间,那些仿佛泄愤般的大脚们停了下来,两只白靴拨云见月似的,给那些漆黑的靴子分开。

刘忠元从手臂的缝隙间抬眼,在那样窘迫的境地中,他见到了一名女子。

改变了他一生的女子。

那女子穿一身月白色的素色劲装,披着绯色的丝织斗篷,衬得下颌秀尖。细碎的额发遮不住一双晶光璀璨的眼睛,那双眼瞥向刘忠元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炫目。

“你们怎么欺负一个孩子?”那女子噌啷一声亮出剑来,动作干净利落,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凤凰。

富商定睛一看,扬手止住打手们,轻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府的二小姐。您不好好地在家抚琴绣花,又来街上充侠客了?”

众打手听了也是一阵哄笑。

原来那飞扬的女子姓苏,名袖,是碧水镇当地望族的小姐。这苏家是书香门第,苏袖却不知道从哪个茶馆里听了些江湖逸事,心下向往,从此沉迷舞刀弄剑,还跑到青城上的道观里求了个挂名弟子。

听到此处,裴轻舟仿佛找到了知音,立即对那女子生出许多好感,欣然道:“原来是一名女侠客!还跟我与我爹师出同门呢!”

顿了一顿,又怒道,“那富商说话忒叫人不爽,怎么见人家是女子,会些武艺,就要出言嘲讽。”

刘忠元嗯了一声,好像给孩童讲话本似的哄她,“放心吧,裴女侠,苏姐怎么会教那种人三言两语就欺负了。”

刘忠元所言丝毫不掺水,当时面对一众大男人的讥笑,苏袖面不改色,清叱一声。

谁也没看清她到底出没出招,只觉眼前剑光一闪,再看苏袖,已是收剑入鞘。

结果却是,富商和打手们笑不出来了。

富商未被刘忠元得手的钱袋,本来捏在手里,只觉得手腕一轻,低头一看,钱袋被剑划了个底儿掉,银子啪啦啦地往地上跑,铜钱也铛啷啷地到处滚。

“银子!”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捡银子,苏袖看也懒得多看一眼,转身扶起了刘忠元。

她的衣装这样热烈,动作却无比轻柔,刘忠元隔着破烂的衣物,感觉到一双如春日暖阳般的手,心里也涌过一阵暖流。

“姐姐!我不偷了!”刘忠元期期地说,“我能跟你学武吗?”

在刘忠元充满期待的眼神中,苏袖笑着点了点头。

苏袖将刘忠元接到苏府,待他如亲姐一般,给他治了伤,督促他读书练武,教给他许多道理。

忆到此处,刘忠元微微笑道:“苏姐的剑法潇洒灵动,我只能学个皮毛,觉得十分丧气,她便安慰我说,见我下盘天生稳当,不如潜心修炼轻功,就算打不过,也要跑得快,只是不许再做坏事,要做个光明正大、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答应了苏姐,”刘忠元双眉一沉,“可我没做到,仍然是做了五年的贼人柳伶人,轻功还是用来偷东西。”

“那后来呢?她是怎么......”裴轻舟见刘忠元伤怀,忽地想起苏袖这人的结局,咬紧了嘴唇。

刘捕头瞧了裴轻舟一眼,涩声道:“后来我离开了苏府,凭着苏姐教给我的武艺,从一个小衙役做起,慢慢地成了个捕快,等我写信给苏姐报告近况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出嫁了,嫁到了颇有名望的医圣方家。我始终没能再见一面活生生的苏姐。”

“你的意思是,你见到了她的......”裴轻舟声音沙哑,有些说不下去。

刘忠元怆然点头,“是的,我见到了她的尸身。十年前,我跟着一个江湖老捕头去了一处灭门案的现场,没想到那地方,就是方家。”

回忆飘到那一日,是个北风呼啸的雪夜。

时近黎明,雪虽然停了,视野依旧不大分明。

方府宅院中飘着血气,血气中更浓厚的是腥气。

起初刘忠元还不知道那是怎样一股腥气,按理来说,空气冷冽,气温极低,捕快们来得又快,尸体不该有那样的气味。

待刘忠元进了内宅,只见乱草丛中影影绰绰,刹那间竟如箭般射出几条蛇来。

好在多年习武,他反应极快,步子更是快极,闪身挥长刀,刀光过处,满地的蛇首吐着惨绿惨绿的信子。

原来他闻到的腥气,是毒蛇的臭气!

“我们查看了尸首,大部分方家的人身上都有两个暗红色的小孔,想来是毒蛇的牙印。”刘忠元回忆道,“能够一夜之间杀死几十口人,若不是绝世高手,便只可能是下毒了。”

方家的这桩旧闻,裴轻舟倒是零星地知道一点。方家和裴家,本是一药一毒,自方家一夜之间被人灭了门,裴琅继了裴家庄主之位,便在制毒用毒之余,也制出些药来,弥补江湖上缺失的一块。

但她到底年纪轻,对这桩江湖旧闻只是一知半解,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起这桩惨案的面目。

裴轻舟小心问道:“那么,苏女侠也是死于蛇毒吗?”

“她不是。”

得知自己来到的地方,便是医圣方府,刘忠元发了疯似的寻找,在回廊上,终于找到了苏袖。

苏袖胁下是一处致命的剑伤,她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衣,却被血染得殷红,整个人仰面陷在血泊中,像一朵飘落在血池里的红色山茶。

让人为这朵花的凋零而痛彻心扉。

寒骨冷风,乱丛破瓦,被淹没在冰雪里。方家宅院只余一片凄凉。

“我知道苏姐有一个儿子。”刘捕头眼里有泪,如星子点点,“我找了许久,没有在宅子里找到男童,我总是在想,若是他有机会活下去,是不是也会像苏姐一样,怀抱着一颗侠义之心。”

裴轻舟抽泣了一声,也想落泪。

“我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苏姐的孩子已经远离了那片地狱。”刘忠元继续说道,“但我又怕凶手知晓方家还有后人,不放过那孩子,便提议老捕头放了一把火,将宅院烧了个干净。”

漫天的火焰映在刘忠元的眼里,他的心却没有跟苏袖一同死去,从此发誓将苏袖的仁心传承下去。

曾经立志一生为民,怎么竟然忘却了,闹出假死这一出蠢事来。

刘忠元的眉眼又开始湿漉漉的,“老捕头本就不欲接这个烫手山芋,又听我说怕是院里还有毒蛇,当时便下令照办了我的提议。这么些年,我总是在想,不知道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

裴轻舟的怜意凝在脸上,“如果那孩子知道你曾经保护过他,一定会感念你的恩德,我相信苏女侠也会。”

......

当裴轻舟和刘忠元在房内交谈之时,万子夜、陆诚、裴子琢三人正围在房门外等待。

陆诚百无聊赖,把耳朵贴在墙上,凝神听了半天,沮丧道:“怎么什么也听不清,你们说,裴轻舟在跟刘捕头讲什么?”

万子夜淡淡道:“阿舟说她心里有数,让我们在外面接应,还请陆大少爷安稳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陆诚撇嘴道,“我看自打刘捕头回来,裴轻舟的神色就不大对劲。你说裴轻舟只身跟刘捕头在房里谈事,你就不怕她有什么危险?”

万子夜仍然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我相信阿舟。”

陆诚不死心地继续撩拨,“我说,你不觉得她的胆子忒大了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儿家,怎么敢跟一个大男人在房里。这回是我们在外头看着,等她不需要别人望风的时候,多危险。”

万子夜的脸色变了。

倒不是他不如陆诚关心裴轻舟,而是多年的相处中,他始终认为以裴轻舟的胆识,没有人可以伤害于她,即使有,他也总会在一旁守护着她。

但陆诚这样一讲,万子夜忽然觉出几分道理,呼吸不由地一窒,莫名地生出一分心痛。

裴轻舟像只自由的燕儿似的,眼下,他真有点害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往危险的境地里闯。

见万子夜不作声,反而神色黯然,陆诚坏笑着挑了挑眉。却又听万子夜道,“没想到陆大少爷在这么严肃的时候,心里还能想些有的没的,佩服。”

“你这不是挺能说的,”陆诚笑容不减,“怎么替人家裴女侠受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装什么深沉?”

万子夜呼地站起身来,侧过头去。

陆诚赶紧扯他,“你干嘛啊,快蹲下。刚才还让我安稳点,我就说你几句,你怎么要走呢。”

却没想到裴子琢也站了起来,担忧地望着某处。

陆诚又赶紧扯了扯裴子琢,见两人如铁石一样,纹丝不动,这才后知后觉地随着两人的目光看去。

这一看,陆诚暗叫一声: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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