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清风虫鸣
不识公子说完这话,本等着看万子夜脸上涌现另一番惊涛骇浪,不料万子夜却恢复了沉着与冷静,骨节分明的手指叩着桌面,抬眼之间,生出几分压迫感。
“是吗?你姓方?如此说来,你确是得唤我一声少爷。”
万子夜态度的转变并不是突然,原来先前的示弱皆是伪装。他原本便假装被不识公子牵着走,以求使不识公子放下戒心。
现在得知不识公子是方家人,仇恨于他,却不泄漏他的身份,想来若不是念着旧情,就是有所顾忌。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对万子夜来说,都是有利的。
何况,方家向来门规严格,万子夜是家主之子,方家未来的继承人,地位当然非同一般。虽然他幼年时极不喜欢父亲定下的种种礼数,但在不识公子面前,作为方家的少爷,当然无形中又多出几分威压。
不识公子气势稍弱,但仍然讥诮道:“你充什么少爷?改名换姓,连本都忘了,现在倒拿出身份压我。”
“方家门规首项,所有族人、弟子,须以悬壶济世为根本,而你作恶多端,视人命为草芥。到底是我忘本,还是你忘本?”
万子夜字字说得铿锵有力,见不识公子的脸色苍白几分,又问:“你处处刁难,是因为我是方家的幸存者?我没有在方宅中见过你,你是谁的孩子?”
不识公子双唇紧抿,脸上已呈不耐烦之相,呼地站起身来,“好了,谈话结束了。你把秘籍交给我,我立刻放人。”
虽然万子夜没有问出结果,但眼下没忘记营救裴轻舟才是首要,于是边取出秘籍递过,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你知道方家的仇人是谁吗?”
“不知道!你难道不会自己去查吗?”不识公子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夺过半本书册来,伸出拳头在墙壁上依次叩了几处,打开了密室,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念心情又愉快起来,“她就在里面,这次先放过你们,万子夜,后会有期。”
不识公子自然是想起了:裴轻舟被下了蛊虫,已经命悬一线。
不过,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万子夜,想到万子夜收到这份“大礼”的样子,他不禁心旷神怡,步伐轻快许多。
等到万子夜将裴轻舟抱在怀里时,才意识到不识公子这阴狠的一手。
裴轻舟的浑身滚烫,双颊烧得通红,双眼痛苦地紧闭着,如何也唤不醒。搭上她的脉搏,才发现她体内的几处大穴真气散乱,情况十分危急。
“阿舟!”万子夜抱起裴轻舟冲出密室,不识公子依旧站在枫林堂门口。
不识公子嘿声笑道:“行啊,万子夜,你也留了一手。”
原来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走不了。
房檐上跃下两道身影,一道身影有着一副少年面孔,却一派仙风道骨,另一道身影穿着华服锦衣,身侧伴有一抹朱红。
这两人正是笑枫子和陆诚。
不识公子这才知道,万子夜并非只身前来,而是自打出了落桃山庄,便有这二人在暗中一路跟随保护。
陆诚笑道:“这位魔教教主,你可给我们山庄折腾够呛,希望你跟我们回去给个交待。”
不识公子不理陆诚,惊讶地道:“万子夜,是我小看你了。我以为你不敢拿裴轻舟的性命来赌,没想到你如此铁石心肠。就不怕我发现你并非一人前来,而对她痛下杀手吗?”
万子夜道:“我从不敢以她性命为赌。我只是赌你刚愎自用,自以为看透了我。”
月色泠泠,一地清辉洒入堂中,像是银河之水倾泻而出。万子夜如一颗玉树,傲然地披着银辉,低头看向怀中人时,双眸中盈满了温柔,“阿舟总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我不过是她的跟班,学了点皮毛罢了。”
再抬头时,温柔尽数消去,面容上一片清冽怒意,“你对阿舟做了什么?”
“没什么啊,不过是给她下了些药。”不识公子做无辜状,双手一摊,“你们再跟我纠缠不休,耽误了救治的时间,一会儿怕是神仙来了,也难救她性命。”
“你!!!”陆诚气极,大喝一声,率先提枪去攻。桃花枪在月下舞动,如火红的凤凰,尖啸着燃起朱红冷焰。
不识公子一扬袖,一阵浓烟升腾而起。
笑枫子急忙喊道:“陆小子!快回来,有毒!”
陆诚闭气疾退,不识公子趁机飞上屋檐,施展着轻功,越飞越远。
笑枫子和陆诚惦记着裴轻舟,大步跨入枫林堂中。
万子夜再次为裴轻舟仔细诊过脉象,神色惶然,扶正裴轻舟的身子,于地盘坐,双掌扶上她的肩头,便运起功来,“阿舟体内有一股奇怪的阴邪气息,与她的真气相冲,致使气穴沸腾,我且以真气助她化解。”
片刻过后,豆大的汗珠从万子夜的额上渗出。陆诚越发觉得不对劲,急忙去拨万子夜,“需要耗费多少真气?”
见万子夜咬牙不语,陆诚干脆也盘腿坐了下来,拂开万子夜的一只手掌,将自己的搭了上去,“用我一半真气助她!”
正在这时,一面相幡打在二人麻穴之上,笑枫子势如闪电,运气给二人推开,眨眼笑道:“两位小子,你们的修行才哪儿到哪儿啊?这时候,不应该是老前辈给你们露一手嘛。”
说着,掌心聚气,为裴轻舟注入进去。
这一输入真气,才知道裴轻舟体内的邪气如此霸道。这股气,像是有自主意识似的,并非在人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而是游走于人体三百六十一穴之间。
每串至一处,便会引起气息的失调,就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走进一间牢里去,挨个儿将每个牢房杀得血肉模糊。
怪不得万子夜消耗巨大,以他同裴轻舟相近的武龄,去平息数百气穴,恐怕要搭上一身的修为。
笑枫子笑了笑,他好像实在拿裴家这对父女没有办法。
早二十年,交得裴琅这个莫逆之友,让他无比开怀,谁知道,裴琅说走便走,留下了诸多遗憾。
眼下裴轻舟的身上,那股侠义之气跟她爹一模一样,笑枫子当然也是喜欢得紧,打心里希望,她能如愿在江湖中驰骋。
怎么能让她折在这种地方?
只在瞬间,笑枫子的乌黑头丝无风自舞,掌心光芒大盛,衣袂在真气强流中翩飞。
他的发顶处骤现一处霜白,这片霜白迅速向下蔓延,直到一头青丝化为满首白雪。
俊俏如少年的容颜,也在顷刻间衰老,失去了光泽。皱纹爬上眼角、额头,显现出属于老人的风霜。
裴轻舟的面容逐渐平和下来,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些薄汗,呼吸也越发均匀。
笑枫子这才收手,慈爱地为裴轻舟擦净了额头,转头为万子夜和陆诚解开穴道,见他二人满是愧色,不甚在意地一笑,“是不是没见过老头这副丑样子?”
说罢,又用手去捋下巴,“还是要蓄一蓄胡须,捋着习惯。”
万子夜将裴轻舟抱起,见她无事,自然心里欢喜,只是笑枫子的样子,让他黯然,“笑前辈,你的修为......”
“这点儿修为算得了什么?”笑枫子眼睛一翻,“我心里有数得很,不像有些小子,拿自己的命去搏。”
陆诚戚戚地道:“笑前辈,等我们回了落桃山庄,我一定给你装上一车的珍奇补药!”
“哈哈,用不着,用不着,不如留着给裴丫头补补。她这次为了你们山庄奔波,实在是辛苦。至于我么,”笑枫子整理好衣袍,拿起相幡,面朝月色站定,
“我就不跟你们回去了。小劳与我本来就是朝廷要犯,事情结了,我们还是少露面为妙。再者说,如果裴丫头醒了,看见我这幅样子,免不了伤感,我年纪大了,可见不得这个。你们走吧。”
万子夜与陆诚也不勉强,给笑枫子行了礼,就此作别。
等劳默赶到枫林堂的时候,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加入空空社有十余年,跟笑枫子搭档也有七八年的光景,深知这位前辈向来是玩世不恭、游戏江湖。
可短短几日,竟好似恢复了早年的热血一面,现在为了个小丫头,还散了二十年的功,破了自己的返童术。
“小劳,你叹什么气?”
笑枫子披着淡淡月光,发丝皆是银白,犹如氤氲烟雾之中走出的老神仙,“二十年罢了。我为人看相解卦数十载,早就看透了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到了我这个年纪,二十年更是弹指一挥,算不了什么。”
劳默无奈,故意笑道:“我是怕社里的兄弟们怪我,没有保护好前辈。”
提到空空社的兄弟,笑枫子苍老的眼里亮起光芒,“对了,回去一定要告诉他们,这次是我救了裴老三的闺女,让他们请客喝酒!”
说罢,一拍劳默的肩膀,“走,小劳,回空空社去。这次前辈我心愿已了,回到社里,咱们大醉三天!”
萧条的临阳南城,清风虫鸣。没了招牌的枫林堂,以后不过也成了个无人问津的铺子。
世上再无招摇撞骗的枫林堂,却总有人记得,在江湖中有个纨绔相士“枫林神算”。
执着相幡的老人,与背着沉木箱子的书生,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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