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纸吹雪
裴轻舟追着蝉衣从这处厅堂再往深处走,愈发觉得臭气熏天,这才看见路上还有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堵在路上。
残枝乱洒,血如泼墨,直教人感觉误入了地狱绘图。
有的人来不及反应,被一刀毙命,头朝下伏在地上,甚至还能算作幸运了些。
有一些人似乎反抗过,手里紧紧地握着兵刃,他们身上被戳了几个血洞,森森白骨外露,黑色的血凝固在致命的伤处。
还有一个,从残破的衣物可依稀辨得身穿锦衣,大约在宗门的辈分稍高。他的剑上有几处不同的血迹,应是伤了不少敌人。可惜寡不敌众,致命伤之外另有泄愤的砍伤,四肢已经成了几团肉泥,唯有脸上保留着死时的英勇怒容。
让裴轻舟后背发凉的是,这人的额头上,有五个紫黑的指印清晰可见,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个阴冷的魔教教主,不识公子。
她并不惧怕不识公子,只是想到他那将人命视作蝼蚁的视线,总是感觉不寒而栗,望向被血染黑回廊绿柱,目光不由地逐渐深邃。
这回再遇上那邪气白衣的公子,总该有个了结吧?
与裴轻舟难平的心绪不同,蝉衣目不斜视,只一股脑地闷头往前走。偶尔脚下让尸体绊了,提着裙角一抬足,就像跳过块儿石头似的轻巧。
直到走进整个怀安堂最里面的一处深院,她才放缓了步子,失魂落魄地道:“他们果然是冲着这里来的。”
一片比幼鸟的羽毛还小的白色,被风送至裴轻舟的鼻尖。她伸手摘下,用指尖搓了搓,原来是一片纸屑。
再举目望去,这片纸屑来自面前这座三层的建筑,三楼的窗口没关,还有零星的几片被风卷着,往不同的地方飞去。
正门同样敞开着,门口可见凌乱的脚印来来回回,昭示着这里是魔教重点搜索过的地方。
她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蝉衣也轻轻地答,“藏书楼,素问的典籍都在此处。”说罢,她不再多言,从敞开的两扇门之间进入楼里,又是一声哀婉的抽泣。
一层几排书柜被人推倒,书册典籍散落了一地。
少不了的还有尸体,靠着墙,两张不瞑目的脸正对着裴轻舟,失了光的瞳孔与不肯低下的头颅,仿佛向她无言地控诉着魔教的暴行。
二楼的情形同一楼相似,裴轻舟随手捡起落在楼梯上的书册翻了翻,只是些寻常的毒医配方之类,批注倒是详细,就是字迹不羁飞舞,尤其是撇与点连成一笔,辨认起来稍显吃力。
直到踏入了三楼,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在何处。
满目望去,视线之内皆是纸屑,洋洋洒洒地随着两人带入的气流飘飞,落在空荡荡的书柜与窗台上,像是冬日纯净的雪花,如梦似幻地覆盖了一切。
脚下的纸屑有半靴来厚,踩在上头软绵绵的,愈发感觉不太真实。临近窗口的纸屑堆里,洇着大滩的血,像是冰天雪地里开败的山茶,重重花瓣早已不见鲜红,而是枯萎的紫与黑过渡交织。
“这......”身后传来惊疑的声音,其余几人也赶到了三层。陆诚还从没一院子的尸体中回过神来,呆滞地问,“这是有人将这一层的书册都毁了吗?”
很难想象这一层发生过什么,他们唯有一点能够肯定,若是将这样大量的书册以内力震碎,那人一身的修为大概是搭在了这里。
想起早些时候,长生教的高矮杀手所言,不难猜到,正是毁书之人的这番举动,才没让魔教得逞。不管他们来素问药宗找什么东西,显然一场残忍的屠杀并未让药宗门人就范。
这玉石俱焚的决意,让裴轻舟的双眼发酸,不自觉地哽咽了一口,“看样子是的。”
“能做到如此境地的,是个人物。”饶是李秋月见过些大世面,也没见过有人将毕生功力用在这样的地方。
这里的每一片纸屑,都是那无名英雄留下的痕迹,是他给藏书楼下了一场盛大的纸雪,牢牢地埋住了素问的秘密。
几人不约而同地静立,为那无名人哀悼。窗外天色渐晚。远山被夕阳染了浅橙,被夜幕染了靛蓝,橙蓝由淡转深,遥遥望去,似是天外之色。
陆诚憋不住性子,悄悄地用手肘碰了碰万子夜,小声道:“那姑娘.....”随后又点了点自己的脑子,“她这儿,没事吧?”
他指的是蝉衣。那姑娘这会儿安静了下来,背对着众人,娇小的身影隐在金乌移开的暗处,嘴里念念有词,“前厅八具、回廊五具......藏书楼两具。”
声音平静而诡异,让人心里发毛。
陆诚听得天顶一凉,忍不住问道:“姑娘啊,你在数什么呢?”
闻声,蝉衣回头,仓惶地笑了笑,暗沉的面容落在陆诚的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悚然。
只是他再往后退,就要撞上李秋月了,实在觉得丢不起这个面儿,干脆跨了一步,去拍蝉衣,“姑娘,你还好吧?没被吓傻了吧?”
“我没数错,少一个!”蝉衣拍开他的手,数算完了,眸光突然亮了起来,紧跑了几步,跪在血迹跟前,两手左扒右扒,好像能把纸屑还原成个人似的。
“蝉衣姑娘,你在找什么?”裴轻舟不明所以,附身问道。
蝉衣的小手埋在纸堆里摸索,“线索!那些尸体里没他,他一定会留下线索!”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还真叫她扒出了东西来。她将那东西捧在手上,又哭又笑,对着手心喊了一声,“裴宗主!”
一个简单的称呼,带来的影响却不简单。裴轻舟的心噗通噗通地震响,忙去看扒出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块残缺的玉环,而缺少的那块,正在裴轻舟的怀里,“蝉衣姑娘,你说的裴宗主......他叫什么名字?”
蝉衣犹豫了半刻,或许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道:“裴钰。”
裴轻舟哑声道:“这一层的纸屑......”
“是裴宗主所为。药宗之中,能有此内力修为的,只有他一人。”蝉衣面露哀色,但带了丝希望的光,“不过,我一路走来,没见着他的尸体,他定然还活着!”
裴轻舟心里也燃起些希望,只是眼下的形容不容乐观,不得不让她冷静地作出思考,“这处窗子大开,许是大......裴宗主想要逃脱。可是门口既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恐怕他是被长生教捉去了。”
蝉衣“嚯”地站了起来,抱拳恳求道:“请各位大侠帮帮我,救出我们宗主!”
裴轻舟垂眸继续道:“只是,若裴宗主在他们手里,他们为何要派人来杀个回马枪。除非宗主已经没法开口......”
蝉衣慌张地打断道:“也许是他们撬不开裴宗主的嘴!”
裴轻舟点了点头,希望一切如蝉衣所言。
陆诚对这粉裙姑娘仍然心有余悸,附耳问,“万少侠,咱们帮不帮啊?”
万子夜不置可否,只道:“蝉衣姑娘也是长生教的受害者。”
陆诚气愤地啧了一声,“那个不识公子,还没祸害够呢?等见到了他,非得狠狠戳他两枪,不能教他死得痛快。”
此时没人看见,陆诚说话的时候,蝉衣有意无意地睨了他一眼。
现在藏书楼这几个人,寻亲属的、查旧案的、报血仇的,全都要找不识公子。只是众人初初登岛,还不知去何处寻找那人。
李秋月再次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三更楼暗桩,等等探子的消息。”
裴轻舟叹了口气,“只能如此”。
众人心情沉重地往外走,蝉衣垂着手跟着几人下楼,声若蚊呐地问,“我......我可以跟你们走吗,这里我不敢住,怕长生教再派人来找我。”
“可以。这怀安堂,我稍微派人来收拾,给死者入殓。”按理说,三更楼的暗桩不应被外人知道,但李秋月没作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一来,她心肠确实不硬,对这群反抗之人,尤其是那散功毁书之人心生敬重,愿意为他们做些事情。
二来,听闻这宗主姓裴,又见裴轻舟反应,她心里有了点数,就算是为了她裴师兄,也会搭上把手。
蝉衣不复先前的疯劲儿,嗫嚅道:“多谢,麻烦你了。”随后指了指万子夜手里的竹筒,“那个,金尾铁甲蝎,能不能还我。”
“那可不行!”还没等万子夜说话,陆诚先挡了进来,
“我也叫你一声蝉衣姑娘好了。蝉衣姑娘,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还是交给我们保管。刚才你随手一扔,给我们裴女侠和万少侠都急成什么样儿了!”
蝉衣有些不服气地挺了挺胸,只是再挺,也被盖在陆诚挺拔的影子下,转瞬气势就弱了下去。
兴许是想到方才自己的冲动,最终瘪着嘴没有吱声,只一双剪水的眸子恨恨地瞪着。
陆诚大少爷毫不在意,挑了挑眉,转身不再理睬她,跟裴轻舟和万子夜交谈去了。
夜幕将近。满层的纸屑被黑暗笼了,不再像白雪,而成了一地柔软的、等人踏入的沼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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