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九 说
纪兰桢略一抬起眼皮,浅浅的,睫毛在光下竟然是郑麒以前从未发现过的浓密。
她那个神情,明显是真的想的。
“不行。”
郑麒喉咙动了动,长手一伸,还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易拉罐捞回自己怀里:“你忘记你喝酒会变成什么样?”
她有点失望,手缩进自己的袖子里,然后拱一拱面前的塑料袋。然后咕哝了一句:“忘记了。”
郑麒失笑。
纪兰桢可能是那种,看起来生人勿近、沉默少言的女孩子,但接触久了以后会发现,她其实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娇憨的一面。
郑麒倒以为那应该是她最本真的一面。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喝了。”
现在离肖英小院距离不足百米,万一她真的喝醉了,后面剧情怎么发展他都想不到。
说不行纪兰桢外婆和肖英会站在统一战线对他进行人身谴责。
“哦。”
——等下。
“那你也别喝了。”纪兰桢有点不服气,她才喝了两瓶奶,郑麒两大袋塑料袋里的啤酒是有多少啊。
本来就不对等。
灯光下少女的靥面娇艳如花朵,向她亲近的人慢慢靠拢过去,还带了点不自觉撒娇的成分。
郑麒举着酒罐在那里怔住,眼见光下两人距离越拉越近。
“……我不喝。”他嗓子忽然有点哑了。
“嗯。”
但纪兰桢看着还是有点坐立难安的样子。
她扭来扭去,像是学堂里坐不住的儿童。
“你怎么了?”郑麒察觉到这一现象,便问道。
……
“我想上厕所。”纪兰桢别过头,脸微红,没看郑麒。
毕竟实打实的两瓶奶。
空气凝固了一两秒。
“你身后,转个弯就是。”郑麒在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纪兰桢闷声不响站起来,郑麒也起身了。
“你不用陪我了,我知道去。”纪兰桢以为他要带她去,慌忙摆手。
虽然她压根就不知道。
但现在这情况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不是。”郑麒瓮声:“我也去趟厕所。”
四目相对,看向彼此是惊讶的目光。纪兰桢的眼睛又大又亮,郑麒的眼眸黑如浓墨,他们在对方的眼里,都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很青涩的自己。月光如同白银,似乎把地面浇筑了一层霜,那银光反射回来,衬着耀眼的车灯,让看见的那个身影,柔和得一塌糊涂。
一圈圈波纹从眼里荡漾开去,接着是眉毛、脸颊,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
一阵“哗哗”的冲水声,纪兰桢又借着雾一般的光线,拢齐了额角的碎毛。待她出来时,郑麒已经在等着了。
他离灯稍远,本来是看不清的,然而夜色里指尖蓝幽幽的光点,随着他转身极快地划出一条线,这暴露了他的位置。
纪兰桢一步步向他走近。她从不知道郑麒是会抽烟的,虽然有点超出她的认知,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
因为他是郑麒啊。
他们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彼此有默契地不开口说话。那支烟捻在少年的手里,只是静静地燃着,直到最后一刻的萎靡。
夜空里是郑麒微微哑的声音:“纪兰桢,之前说过要一起逃,这话还算不算数?”
纪兰桢没意料到他为什么突然会说这个,微微一愣,旋即点头。
“我有话要告诉你。你之前从周童童那里听过我的故事吧?”
他的家人,或者说他的母亲。
母亲大概是在郑麒念高一下还是高二上走的,具体时间他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大概是个下雨的午后,同学都沉沉昏睡,然后他接到了电话。
特别搞笑的是,这个电话之前打过两次,他都因为是陌生来电都当成骚扰电话了。但这次鬼使神差,他接了。
然后就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再然后,他得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她已经走了快有小半月了,而她的亲儿子半月后才知道。
那个男人的声音很苍老,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像是从嘴巴里憋出来的一样,普通话蹩脚得惊人。
他说:
“你妈妈给你留了点钱。”
母亲给郑麒留了点钱,因为晓得自己妹妹的脾气,所以越过她以郑麒自己的名义给开了个账户。
“她……打两份工,留、你做大学,够用。”
男人语气生涩,电流滋滋冒声响信号很不好,再加上下课了旁边无端闹得很。
可是他完全听懂了。
男人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通知他这件事,然后确定他的地址,把相关存折以及些琐碎的物品寄过来。
男人说话间有个小女孩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
然后两端都一下静了。
男人开口,口音浓重:“是你妹妹。”
“嗯。”郑麒表现淡定,却一把挂了电话。
然后这个号码以后再也没打进来过。
电话结了,郑麒的脑袋里想的却只是男人说的那一件事,让他只想在那边嗤笑:
晓得小姨的脾气,还要把我扔下不管?
再听到电话那头有电视机和小孩吵闹声,他的思绪抑制不住无端乱飞:
应该过得挺好的吧?
肯定不错,新丈夫再怎么样都比之前的那个好。之前的那个,无业、赌博、出轨,进家门比亲见幽灵晃悠的几率还少。
而她还敢再婚,就证明男的不错。
——肯定不错,有什么比没昧下母亲给的钱更有人情味的举动?
至于最后几句话,他就当有人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那张存折在男人确定了地址的几天后如约寄来,郑麒在拿到以后就去看了,有十几万。
他特地去查了银行流水,每个月的一号和十五号,是汇钱进银行的日子。
然后到2016年4月断了差不多两个月,又续上了,时间改成一月一存,面额也比之前小,却都是存钱没有取款,然后近来,全部断掉。
他大概能够推算是什么情况。
应该是那年的4月份,她诊断出了病情。
郑麒看完了明细,然后转身回去又办了一张卡。
纪兰桢看蒙蒙夜色中的他,比她高出一个头的他,面向她的他,一字一句说着话:
“她留下的那张卡,我现在想留给乐乐。”
一分没动,他就没打算留给自己。
乐乐的教育肖英一直没管过,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没办法受到很好的教育,以后更难走出去。
他不希望他有一天长大会变成自己这样。他想给他的未来巩固起一道保障。
至少……在不该想这些的时候,以后的乐乐可以不用去想。
“那你怎么办?”
郑麒望着她,漆黑的眸子望进散碎的星空。
黑夜悄无声息的笼罩下,他们原本看不见彼此,可随着男孩一步一步走近,连影子衣服上粘着的碎发都看得清楚。
很多东西,只汇这成一句话:
“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我的未来,你会在吗?
一时间纪兰桢的脑子都是蒙的,郑麒母亲、郑麒继父、同母异父的妹妹,她脑子里一下塞了很多混乱的概念。
然后她就听到了这句话。
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纪兰桢用力点点头。
“那好。”
郑麒的眉头舒展开。
“我知道你今天找我来是想说什么事,我没有怪你,相反,既然结果都是要租出去的,我自然更希望租客人是你。”
他指的是自己的房间即日就变成纪兰桢的房间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要觉得抱歉。我现在的情况不是你造成的。”
况且他已经没有留恋了。
他顿了顿,有点艰难地往下讲:“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
“如果,你会听到什么,不论什么,我都希望你能相信你所见的,坚持你相信的。”
他说着说着,忽然又笑了,是那种带着点自嘲的笑:
“说了那么多,我就是希望你能相信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恰好人没在光影之间,半明半昧,纪兰桢心跳得不行。
他这是在给自己打预防针吗?
不过……纪兰桢以前听周童童说过,郑麒妈妈对他不是很好,自从把郑麒交给自己的妹妹之后,一直再没回来看过郑麒。
具体不好到什么程度,童童没说,她也没问。
她想,毕竟是母子,应该也不会有很差的关系。现在看到郑麒说话的深情一反常态,纪兰桢更确定是这样了。
“没事,你不要比我还难过。”郑麒太容易看懂她的情绪,伸手揉乱她头上柔软的发丝,顺便盖掉她看向他的关切眼神。
“如果你想说,我会认真听的。”纪兰桢告诉他说。
他看着她,沉默着。
胸腔起伏,然而最后少年却什么话都没有。
他似乎习惯了不说,或者,他习惯了短暂的起伏之后,把发生的一点一滴,嚼下去,然后消化掉。这么一来,其实也没什么。
该说什么?
“啊,另外我还真的想说一件事。”他收回心神,又点燃一支烟,但照样没抽。
纪兰桢在他身后跟随他的脚步,缓缓绕回刚才的石桌边上。冷不丁的光线灼人眼球,她有点不适应,分心去抬手避光:
“什么?”
“以后我们不能一起吃饭了。”
“嗯。”
这是外婆来了之后她最觉得失落的事情。
“但是,手机。”
他指指纪兰桢口袋里露出的一角。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要掉下来了。
纪兰桢把东西塞回袋兜,对郑麒说的又心领神会:
“这个是跟你要报备的意思吗?”
“也不是不行。”
他接着又补充一句:“其他的也可以。”
纪兰桢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把手臂放下,用疑惑的眼神示意郑麒:你在说什么?
“早饭、午饭、晚饭,或者除此之外的其他,你们女生不是很喜欢分享吗?这次可以换我来说,你说,我好好听着了。”
他之前特地去问过吴定国,胖子给他好好普及了女生的喜好和特性。
纪兰桢修长的指节隐没在黄绿色的瓶罐里,正在把烧红的一截烟灰磕掉。
“你想听吗?”
“只要你想说,我都会好好听着。”郑麒也很认真地回答她,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看向她时,明如星星。
“我,虽然早上在家里吃饭,但还是会去后山走读。”
纪兰桢想了想,说。
郑麒当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早就清楚了她的作息,纪兰桢每天早上六点二十就会去后山读书,直至早自习。
“我会按时去的,你安心早读,如果有想吃的,你发个短信我带早点给你。”
烟烧完了,留下渣滓和几近灭掉的火焰。
纪兰桢默不作声看着桌面,她的耳朵不声不响地红透了,心跳快得有点不正常,不同于刚才是能辨别的兴奋,现在反而是软绵绵地跳着,她人也像踩在云里。
这是属于两个人的默契。
郑麒看她红的耳朵,看她无措地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研究啤酒罐,忍不住想逗逗她:
“纪兰桢。”
他喊她的名字都足以让她心跳加速:“什…么?”
“时间不早了,我们把东西理了,回去吧。”
见她从若有所思的表情,再到显露出的小小失望。郑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是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般快活。
“我送你回去。”
真的就百米,结束的时间在九点左右,他们走得再慢,九点零七分就到了。
肖英的小楼庭院和第三楼都是亮着灯的,风在飘摇,小灯轻轻晃悠,有点古意。
他们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大门“吱呀”自己就开了。
豁出一道小小口子。
纪兰桢吓了一跳,可是面对面没有人,她再凝神往下一看。
乐乐穿着睡衣正目光炯炯盯着他们。
“乐乐不冷吗?快点进屋呀。”纪兰桢看得有些心疼,不光是他的红鼻头,连他小脚丫才露在外面呢。
哪晓得乐乐摇摇头:“不冷。”
继而他又把目光转向自家哥哥:“我跟奶奶睡,是奶奶听到纪姐姐的声音,喊我才出来的。因为我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
明明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场景还是稍微显得有些尴尬。因为很像被撞个正着。
然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乐乐催促道:
“哥哥你快走吧。”
……
郑麒觉得再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他冷冷淡淡一嗓子:“我走了。”
但纪兰桢怎么总感觉是他在强装镇定。
看着郑麒背影远了,乐乐这才又神秘地对纪兰桢开口:“姐姐,我不会把这个事情说出去的。”
“我不反对的。”
纪兰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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