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落剑
一队穿着青衣的人守在渡口,跟披甲执锐的人相持不下。
谢不语第三次跟对面的晋州骑解释了此行的目的,只觉口干舌燥,那为首的年轻人却不为所动,只道:“楚王殿下既然是让你们去查乌赫与疫病的关联,你们就应当从下游过河,而不是从此处。”
“封将军,我们是想从摩苏的领地迂回过去嘛!”谢不语简直想哭给他看,
“你就行行好,放我们过河吧。”
封葳不为所动,沉声道:“不可,那边太危险了。”
谢不语叹口气,又来了,问他有什么危险,这些晋州骑又讳莫如深。
“头儿!您看,有人过来了!”
这队晋州骑立时紧张了起来,在渡口边架起□□,严阵以待,封葳似乎目力极佳,隔得那般远,他也看出来了什么,叹口气:“不,不是他俩。一共十七人,身上背着重物,□□手准备。”
那十几人在冰面上飞奔,脚程极快,及至渡口上其他人也能看清他们时,为首的一人高呼:“淮都霄云骑斥侯营的百夫长闻均,奉命取长生草归来!”
渡口上的灵鹊们齐齐松了口气,面露喜色:患病的人有救了!
等到闻均他们到了岸,将来龙去脉一说,谢不语更高兴了:这帮斥候已经摸清楚了此事背后是乌赫在搞鬼,他们也不必再渡河。
封葳却神色难辨,许久才道:“你们遇见的那两人还是去了摩苏的王庭?”
“不止他们,”闻均重重叹气,“我们三——姜世子也跟着去了!”
封葳默了半晌,“救百姓要紧,还请闻兄弟先行去往盘宁,我等自当在此等候。至于灵鹊的大人们,我恐怕他们回来时会负伤,也请留下。”
谢不语发现自己不必渡河深入虎穴,心里正松快,立刻满口答应。
封葳命人牵来十几匹良驹,送闻均等人赶回盘宁,旁边的下属低声道:“若是世子今日回不来,将军,我们就杀过去吧!无论如何,要把世子接回来啊。”
“世子吉人天相,必会平安归来。”封葳顿了顿,“再说国公爷家的世子也跟着去了,他们三人若是合力,胜算又大了几分。”
渡口上的年轻将军语气笃定,而几百里以外的摩苏王庭,宋晏震惊地看着从密林里又钻回来的姜宛,半天没说出来话。
“你,你回来做什么?”宋晏总算回过神来,蹙眉看着她,“此地太过凶险,还请三小姐回去。”
姜宛淡定地抽出弓箭,“宁彻,多年不见,你客气了不少啊——叫了我一路姑娘长姑娘短的。”
宋晏:“”
“其实仔细看看,你相貌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我没朝那个方向想,”姜宛摇头道,“要不是闻老大提到了你的佩剑,我还真想不到是你。”
宋晏——晋远侯世子宁彻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阿宛,好久不见。”
他笑得亲切又和煦,像是他们此刻不是站在危机四伏的摩苏王庭,而是在甘州的三月烟花里久别重逢,丝毫没有用假身份诓了人家几天的尴尬。
姜宛瞥了一眼那双含笑的凤眼,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都朝夕相处几天了。宁彻,你为什么不跟我相认?”
宁彻当然不会说因为自己要去找死,便故技重施,便一指额头的伤痕,叹气道:“我爹打的,因我自觉貌丑,不敢来见你,原是想养好了伤再跟你相认的。”
姜宛一愣,她知道宁彻打小自诩貌比潘安,只是没想到一别经年,此人对容貌的执着与日俱增,见他一脸真诚,眼中还有淡淡的忧伤,只好安慰道:“无妨,一道伤痕而已,无损兄台的花容月貌。”
秦月实在忍不住,扎扎实实地翻了个白眼。
他从树下站起身来:“二位,事不宜迟,咱们申时前把人砍了,天黑之前还能渡河,说不定还能赶上晋州大营的晚饭呢。”
宁彻却是一摆手,转身跟姜宛温声道:“阿宛,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这是我家的世仇,同你没什么关系。”
“闻老大会好好地将药草送回,我这次出关的任务算是了了,”姜宛道,“我的狐朋狗友不多,就你和谢不语两个人,你如今有这么危险的事情要去做,我怎么能不帮你?”
“话虽如此,但是这件事太危险——小心!”
一只大蟒忽然从树上盘旋而下,直袭姜宛,宁彻在千钧一发之际抱着姜宛滚了出去,躲过了蟒蛇张到极致的大嘴,旁边的秦月揉身而上,一剑斩落了蛇头。
“这大蟒”姜宛看着那狰狞的蛇头,“此地居然也有长到这么大的蟒蛇吗?我还以为只有落日谷那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这样的巨蟒。”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传了一声虎啸,三只白额虎从树林中踱出,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们三人,随后悍然发动了攻击!
姜宛三人同时点足而起,踩着树干攀到了高处,他们身手都属上乘,很快就到了树梢,猛虎只能狂燥地扒着树干咆哮。
秦月喘着气道:“不对,摩苏王庭附近向来没有猛兽,这都是哪里来的?”
宁彻叹口气:“虽说畜生在人眼里都长得差不多,不过这种白额老虎实属罕见,你们不觉得看着很眼熟么?”
姜宛:“你是说落日谷的那些野兽——退后!”
几只身高堪比壮年男子的巨猿从树木中跃出,龇牙咧嘴地朝他们扑了过来,一边发出桀桀的怪叫声。
“它们是怎么通过一线天的?!”
秦月躲开巨猿的攻击,抽空居高临下看了一眼,轻抽了口气,“那个蛮人也来了!他恐怕是带着百兽从另外一条路直接闯入的。”
“他闯王庭做什么?也跟摩苏可汗有仇?”姜宛搭弓射中了一只巨猿的肩膀,见缝插针地疑惑了一句。
宁彻委婉地看了她一眼:“我觉得,他是循着咱们的味道而来。”
姜宛:“荣幸之至。”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往下迅速扫了一遍:只见那蛮人果然已经进了王庭正中的营地,大声呼哨,身前身后都是猛兽,怒不可遏的摩苏士兵列阵包围了他,蛮人只是不理,一心要往里闯,百兽一时间跟摩苏人纠缠到了一起。
“汗王帐在何处?”
宁彻跟她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趁他乱,要他命。这个蛮人倒是在无形中帮了一个忙。
“跟我走。”宁彻当机立断,飞身朝王庭东边的一座白色大帐急行而去,姜宛紧随其后,秦月高声道:“我陪这几只猴玩玩,半炷香后岸边见!”
王庭外围兽吼阵阵,混乱一片,东边却依旧整肃,姜宛伏在树上迅速一扫,发现此处只有一间大帐,但是外面有至少三百人巡逻,宁彻在她旁边轻声道:“摩苏可汗疑心甚重,总担心他的儿子们要害他,所以这些年居所周围不许有旁人住,巡逻的士兵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嫡系。”
姜宛看他一眼,“你不会毫无准备,有什么好玩意?快拿出来看看。”
“啧啧,这么快都猜到了,”宁彻摇摇头,“没意思。喏,就是这个。”
他的手心摊开,上面赫然放着三个乌黑的珠子,姜宛拿起了一颗,发现还很有分量。
“小心,这个东西一旦砸到地上,半个营地都没了,”宁彻顿了顿,“这是灵狐新出的‘惊雷’,将火药压缩到了极致,一颗就如同二十包普通火药。”
“这么厉害,”姜宛一惊,“我爹麾下的林叔叔就是出自灵狐,怎么看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没想到他们门下能出这样的杀器。”
“千百年后,国与国的交战恐怕就完全不靠血肉之身相博了,”宁彻叹口气,“这样的杀器,或者说更加厉害的杀器一出,谈笑间一切尘埃落定。”
他顿了顿,猛然扬手将一颗“惊雷”扔向了汗王帐前。
火光冲天,尘土飞扬,连根截断的树木霎时间倒了一片。
在摩苏人的怒吼声中,两个身影迅捷地在烟尘中穿行而过,间或放倒了几个士兵,像两道疾风一般刮入了王帐。
姜宛晚于宁彻进去,她发现宁彻竟站在原地没动,开口道:“快,动手——”
她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顿时也说不出话来。
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被铁链锁住四肢,整个下半身被一座巨大的冰棺死死压住,他满面横肉,少了一只耳朵,此刻正匍匐在地,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任何话来——舌头已经被割掉了。
而冰棺里冻着一个妙龄女子,尽管衣着完好,也能看到她的脸上、手上和脖子上狰狞的伤痕,生前显然备受凌虐。
“施卜,你也有今天。”宁彻轻轻道,“看来有人先一步动手了。”
姜宛一惊:“这就是摩苏可汗?他为何是这般模样?”
这时营帐外忽然传来了人声,宁彻神色一动,拉着姜宛躲到了冰棺后方悬挂的一张巨大的虎皮后。
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见地上的可汗依旧匍匐在地,那老者松了口气:“旭日里大人,可汗没被人劫走。”
宁彻轻不可闻道:“旭日里,施卜哥哥的儿子,摩苏有名的将军。”
旭日里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一脚踩在其脸上,直到听到头骨嘎嘎作响才停下来,他低下头,用摩苏语说了句什么。
宁彻贴心地同步翻成了中原话:“手筋脚筋尽断的滋味如何?”
曾经不可一世的施卜可汗仰起头,嘶声叫着,旭日里听得心烦,左右环顾一圈,伸手叉起一块烧红的炭,竟生生塞进了施卜的嘴里,后者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姜宛从未见过吞炭这样的酷刑,握紧了手中的弓箭。
老者对旭日里说:“大人,够了,可汗暂时还死不得。您这次能成功囚禁他,靠的是中原那位贵人相助,那位贵人有言,请您留可汗一命,直到把可汗的儿子们都引回来杀掉才能斩草除根。贵人说了,他是要您成为摩苏一族的主人,而不是分裂摩苏。”
旭日里扔掉了手中的炭火,沉声道:“大祭司,请中原那位贵人放心,我会遵守承诺,此生唯他马首是瞻。”
他走过来,俯身望着冰棺里的女人,低声道:“央桑,你再等等,很快你的丈夫就会为你报仇的。”
姜宛这才明白过来,那个女人是旭日里的妻子。
但是中原的贵人她蹙起眉,大周竟然有人插手了摩苏王族的内乱么?能让旭日里说出了马首是瞻这样的话,怎么看背后都不是普通的势力。
大祭司:“走吧,大人,留太久容易传闲话出去。”
两人走后,宁彻和姜宛才走了出来,俯身看着那个在地上蠕动喘息的人。
施卜仰起头来,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先看向宁彻,又看向了姜宛,忽然拼命地往后退,眼神中都是恐惧,被炭火损坏的嗓子不住发出尖细的叫声,像是恶狼濒死的嘶鸣。
他的嘴唇开合着,似乎在反复说着什么。
姜宛仔细看了看,“他似乎在说一个名字?”
宁彻轻描淡写:“这老王八的仇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他在说谁?”
“也是,”姜宛拔出腰间的软剑,退后两步守在帐口,对宁彻道:“我替你护法,你快动手吧。”
宁彻却伸手过来,跟她一道握住了那把剑,轻轻道:“阿宛,多谢你陪我过来。我们一起杀了他。”
姜宛虽不明所以,但是看宁车认真的样子,想到剑下的人恶贯满盈,便也痛快地答应了,两人一同执剑,将剑锋悬在了施卜的头顶。
宁彻用大宛语轻轻对他道:“我知道你刚刚在反复念叨谁的名字。没想到时隔多年,那横刀立马的女将军依然是你这个手下败将的噩梦。朝华郡主泉下有知,必定大笑不止。”
施卜看着宁彻,像是通过他的面容又想起来了什么,全身开始剧烈发抖。
他从喉咙里发出尖细微弱的嘶喊,恐惧地看着那两张似曾相识的脸。
“大宛末代公主宋知熹昔年在大火前向先祖和臣民起誓,她和她的后人一定会向你讨回这笔血债,”宁彻继续用大宛语道:“今日总算不负九泉之下的万千冤魂。”
长剑猛然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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