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残忍
五天过后,盘宁城染了血热症的军民,除了极个别老迈者尚在服药修养,其他人都已经恢复了过来。李晔虽然回了甘州,但是灵鹊们都尽职尽责地留在了盘宁,只道医者父母心,要留到最后一个病人归家,再研究下是否有其他药草可以治血热症。
姜宛走到前院时,正好看见谢不语在跟姜淮交谈。
灵鹊们若无楚王召唤,平日里便是行走民间,为世人诊治,积累经验。谢不语出身行医世家东陵谢氏,跟着叔伯们常年在西境行医,与姜家人很是熟悉。
谢不语见她走过来,眼前一亮,“听说你不日就要去青州,正好我也要去青州为谭将军看诊,一道去罢!”
“好啊,”姜宛道,“谭伯伯身体抱恙?”
“老毛病了,”姜淮道,“他当年也是北境将领,宗亲们渡河时,北燕人穷追不舍,他带着最后一千多位将士死守渡口,等到宗亲们的船开走,只活了他和十来个人,船已经没有了,便生生泅渡过了青江,落了寒病。你去了青州,一边多跟他学着点,一边也替爹多关心你谭伯伯。”
谢不语斟酌了一下,“听说国公爷的奏疏被八百里送到了上京后,举朝哗然,以兵部尚书宋濂为首的大人们纷纷反对,陛下却力排众议,应了国公爷的上奏。”
姜淮喝了口茶,对这些人的反应其实早已心知肚明。
宋濂等人是前太子太傅顾元的门生,自然是听从了楚王的意思,至于陛下,若是姜淮真的要培养姜念接手西境军,就算姜念扶不起来,姜淮百年之后,姜家旧部仍在,起码五年之内仍受姜念节制,而姜淮眼下非要推出自己的女儿,一旦姜宛出了差错,那些本身就对女子从军心存芥蒂的人会一蹦三尺高,到时候崇华帝要收拢西境军权,便容易得多。
“不过,你半个月后去青州,今年还会淮都过新年么?”谢不语问道。
姜宛默了默,看了她爹一眼,“我我便不回了罢。”
若是回淮都,必定会见到李晔,姜宛自问还没有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九哥现在也许只是一时迷了心窍,他军务繁忙,身边也没什么女人,所以只能注意到她,姜宛默默想着,若是一段时日不见面,感情向来也就淡了。九哥性子那么冷,用情也不至于太过偏执罢?
姜淮知道她的心思,点点头,“也好。你就在青州跟将士们过新年吧,过完了年,爹会找机会跟你哥哥一道去看你。盘宁城疫情已然平息,爹也要回淮都了,你是如何打算的?跟着爹回去待几天,还是直接去青州?”
姜宛正要开口会话,裴府的管家忽然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对姜淮行了一礼道,“三小姐,门外有个姑娘一定要见世子爷,我看她衣着褴褛,似乎是乞丐,本想撵她走,可是她哭着求我,说要我转告世子爷,她家小姐名叫暮云,如今命在旦夕,请世子爷救命。”
“什么!?”
姜宛一下站了起来,见管家神色惊讶,只好说道:“我也认得她家小姐,兄长这会儿在写文章,我替他去吧。”
姜淮一转念就明白这是姜宛借了她哥哥的名头在外面认识的人,哼了一声,“我去找裴大人喝茶,你自己料理吧。”
姜宛跟着管家往外走,在门口果然看见了姚暮云的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不认得女装的她,只是觉得她很面善,听说这是姜府的三小姐,哭着连连磕头,“三小姐救命!求您转告世子爷,我们小姐被官兵抓起来,关在了邛舍里,她当年就是拼了命才逃掉的呀,自然是不依从!那些,那些人就命她每天接客十数人,眼看着就奄奄一息了!”
姜宛知道惜花阁被查封后,这些青楼女子多半会被充为官妓,可是姚暮云明明就有钱赎身,为何还会被抓。
她蹙紧了眉头,沉声道,“暮云没有为自己赎身么?”
“有的,”小丫头用满是伤痕的手胡乱抹着眼泪,“小姐她,她原本是用世子爷给的钱把我俩都赎身了的,我们租了一个小院,准备做些针线活,从此以后都过清清白白的日子。可是有一天,一队官兵便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小姐和我都带去了邛舍,我尚未及笄,按照律令不必陪客,他们看管得也松些,我这才找机会跑了出来。”
她重重地对着姜宛磕头,“三小姐,我从甘州一路赶过来,就是想求世子爷救救我家小姐!求求您,帮我带个话吧,来生我做牛做马报答您啊!”
姜宛心下气愤,当即答应道,“放心,兄长今日便随你去甘州!”
她让管家带小丫头去吃点东西,换身衣裳,自己匆匆朝后院走去。
爹方才问她,这半个月的空闲打算去哪里,她原本是在犹豫,这会儿也不用想了,直接去一趟甘州救人。她心中只觉疑云重重,姚暮云分明已经赎身,又没有犯下什么官司,为何会有官兵强制抓她?
邛舍的人这般磋磨她,看起来更是刻意折辱,怕是要她的命。
难道她或者她家人当初还有什么仇人不成?
她心里想着事,险些迎面撞上人,那人手忙脚乱地托着手中的花瓶,直呼:“好险,这盆腊梅可不容易找——阿宛,这是怎么了?”
姜宛抬头一看,原来是宁彻,此刻手里抱着一盆红艳艳的腊梅。
“吃人嘴短,我来裴府蹭饭,自然也得为裴大人添置些花草,”他笑道,见姜宛脸色不好,问道,“到底怎么了?有事说话,朝中的事我去求我爹,江湖事就直接找我十三爷。”
姜宛猛然想到了什么,会有那么巧么?
前些日子事情一件比一件紧急,她之前从未将宁彻自封的十三爷和姚暮云口中的十三爷联系起来。
“宁彻,”她抬头问他,“你认不认识甘州惜花阁的花魁娘子姚暮云?”
半个时辰后,两匹快马疾驰到了盘宁城的城门口,等待放行。
城门口的守将看了看马上的两位年轻公子,只见一位公子后面还带着一个丫鬟,只当他们是出去游玩的世家子弟,摇头笑着打开了文牒,没想到一看清其中一个名字,这个守将竟俯身对着姜宛行了大礼:“世子在上,请受末将一拜!”
姜宛一惊,正要让他起来,没想到旁边几个将士也纷纷行礼拜倒。
那个守将虎目隐隐有泪,“我家中五口人前些日子均染了血热症,差点丢了性命,幸而有灵鹊诊治。听灵鹊的大人们说,多亏有三小姐和斥候弟兄们出关找到了长生草,还请世子替我等转达谢意,末将胡忠来生结草衔环!”
说完便是重重一叩首,旁边的将士们也跟着叩首。
“快请起!“姜宛赶忙请他起来,“胡兄弟家人平安就好,我会把话带给阿宛的,放心!”
“三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末将佩服,”胡忠道,“请世子多带一句话,我等祝愿三小姐此后天高海阔,青云万里!”
一旁的宁彻笑着看了她一眼,无声地说了句:“我也佩服。”
她即将入青州营的消息,看来已经悄然传开了。
姜宛无奈地笑了笑,挥手扬鞭,在胡忠等人的目送下踏上了去甘州的路途。
一路星夜兼程,他们总算在五日后抵达了甘州城。
姜宛默不作声地戴上了面巾,又给了宁彻和那个小丫头一人一根面巾,“都戴上吧,甘州是楚王的地界,耳目众多,我无意叨扰他。”
宁彻其实有些奇怪,她为何不愿意直接找楚王帮忙。
不过他生了一副玲珑心肝,这几日隐隐察觉到,当他偶尔谈及楚王时,阿宛的神色便有轻微的变化,暗忖许是阿宛又受了楚王责备的缘故,便也贴心地不再提及楚王。
回到甘州城时已经是黄昏,暮色四合,洒在地上的夕晖鲜红似血,姜宛骑马过长街时,不经意间一扫,忽然目光一凛。
街角的小楼正是惜花阁的旧址,此刻楼前聚集了不少人,围着中间的什么东西窃窃私语,不敢高声说话。
“这老鸨胆子不小,居然敢跟那些个被处罚的将士一道辱骂楚王,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听说她还走了刺史陆大人的门路,没想到陆大人也不顶用,如今也被下到了大牢里面。陆大人仗着自己是陆家人,就敢跟楚王叫板,也不想想这大周还是李家的天下,楚王一句话施火刑,他这相好的便落了这么一个下场,还让陆大人全程观刑,行刑那一日,真是叫得人毛骨悚然。”
“我听说,陆大人已经被吓得一病不起了呢。”
姜宛低头看着中间的那根柱子,完全看不出那是一身佩环叮咚作响的蒋金枝了——那个人浑身焦黑,面目全非的脸上嘴还大张着,似乎临死前还在惨嚎,竟是被活活烧死的。
九哥治军严明她早有耳闻,但是她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狠辣酷烈的手段。
“那些青楼的姑娘们也是惨,以前还能卖笑赚点银钱,老鸨这么一闹大,直接全部被充作了官妓!啧啧,这下可真是没盼头了。”
姜宛望着那破败的小楼,忽然神色一凛,猛然抬头看向某处。
惜花阁破败的栏杆后一个影子闪过,但是很快就退走了。
有人刚刚在楼上盯着她。
姜宛当即就要点足而起,却把宁彻一把拉住。
“阿宛,别慌,”他轻声道,“老熟人,走,跟我来。”
宁彻领路,一路七拐八拐带着她们来到了一座小巷深处,径直在一座小楼钱下了马。
小楼张灯结彩,衣香鬓影,分明也是一个秦楼楚馆之地,只是名字像个书斋,叫做拂墨轩,来往的客人不算多,比不得惜花阁曾经的热闹。
门口没有姑娘揽客,只有两个青年少年在下象棋,一见到宁彻,两人眼睛便亮了,齐齐行礼道,“十三爷,月爷刚到,就说您马上就会来呢。”
“秦月在何处?”
其中一个青衣少年起身,请他们进去后,在前面领路,“月爷在楼上。”
姜宛目光一扫,少年身形稳健,走路时几乎无声无息,显然是个内家高手。
这拂墨轩内里布置得十分雅致,来往的姑娘都穿得很素净,客人也几乎都是文人墨客的打扮,少年带着他们一路上了最高层,敲了敲门,未等回应便示意他们进去,宁彻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而入。
屋里坐了一个人,正在擦着剑,听到动静后站起身来,冲着宁彻行礼:“十三爷,”见姚暮云的小丫头在场,对姜宛唤了声,“世子爷。”
秦月的伤显然已经大好,行动自如,他还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一见姜宛就道:“十三爷给我传了信,我已经托人去查了,这件事说来说去,恐怕是因为您——您妹妹三小姐。”
姜宛一惊,不敢置信道,“什么?”
秦月:“我用了官府和江湖的关系两头查,这才知道抓捕姚暮云的命令竟来自灵蛇,灵蛇人手不够,又找了部分官兵帮忙,说起来若是灵蛇先找到人,恐怕姚暮云已经没命了,官兵找到人后不便立刻动手,又去请示了灵蛇,不知为何,这次灵蛇的命令又变成了一句:污浊之人污了好东西,便死在那烂泥里吧。”
“污浊之人污了好东西,便死在那烂泥里,”宁彻蹙眉,“这是什么意思?姚姑娘到底是怎么得罪了灵蛇?”
“我家小姐没有偷窃过东西啊!”小丫头急得哭了出来。
秦月叹口气,看向脸色凝重的姜宛,“世子,这句命令可不是来自一般的灵蛇门人,而是灵蛇首领殷湛所说。您心中可有了猜测?”
姜宛脸色变白了,她勉力定了定心神,咬牙道:“可是他为何要如此?他和暮云之间,分明没有交集。”
“我们查到了一件事,”秦月将一张画稿放到了桌上,“世子看看,这个玉佩您眼熟吗?”
姜宛看清那画稿上的鸳鸯佩,只觉耳边嗡地一声。
“这,这是他送我的生辰礼。”
秦月点点头,“我虽觉得匪夷所思,但是打探消息的兄弟告诉我,这件事就是跟您拿去典当姚姑娘赎身钱的鸳鸯佩有关系。”
姜宛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宁彻心中一惊,轻声道:“阿宛,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和秦月会帮你把姚姑娘救出来的。”
姜宛愣愣地看着他,如坠冰窖。
她该如何启齿,令她恐慌的不仅是解救暮云的困境,还有李晔的心思。
她不过是用他送的一个身外之物,换一个弱女子后半生的清白,他竟容不得!
姜宛第一次觉得,她似乎从来都没看懂过九哥。
“邛舍守卫森严,灵蛇更是接了命令守在一边,我们怕是救不了,”秦月棒槌似地跟宁彻说了一句,又对姜宛直言道,“世子若想救姚姑娘,解铃还须系铃人,您恐怕还得去求那位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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