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战将
摩苏大营,中军帐中,老祭司看完了新送来的一封信,随后将它放在火上烧了,见旭日里惊讶地看过来,他摇摇头,“没什么可看的,贵人骂我们是没有廉耻忘恩负义的蛮夷,看了上火。”
“那,我们要退吗?”旭日里盯着他。
老祭司苦笑一声,“退?哪里有退路?姜淮已经亲自带兵来了!”
他站起来,拄着手杖走到帐门口,看着飞雪,“不过他来不及的,盘宁城的主官是个文人,坚持不到天亮的。”
三句话里,老祭司只说对了中间那一句,姜淮带着大军从险要的倚南山谷穿行而过,天亮前便会抵达,而裴庸是个文人不假,却没有他想的那般脓包。
裴大人看着蛮兵,不住地拿手巾擦着汗,却没有一刻下过城楼,旁人来劝,逼急了他终于嚎道:“吵什么吵!本官就在这里,一步不退!”
闻均看了看裴大人发着抖的两条小细腿,叹口气,“大人,回吧,末将保证军中没人会去告状。”
“你以为我是怕别人告状?”裴庸将汗巾一扔,向来谄媚的脸上难得有了厉色,“我是恨极了这些蛮人,非要在此刻乱了西境!非要在国公爷挥师北伐的时候乱了西境!”
他红着眼看向城下如云的敌帐,“家母,二哥一家人,当时都没登上南渡的船,在北燕人的铁蹄下过着亡国奴的日子!偏偏朝廷快十年了也不发兵,说是要先安南半江山,现在好不容易安了,节骨眼上又乱了!怎么就这么巧!”
闻均哽了哽,一时动容。
忽然,他觉得裴庸话里有话:是啊,怎么就这么巧?
子夜时分,蛮军有了异动,似乎是要发起第三次攻城战,而盘宁城的守军也换了一拨人——前面一拨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来不及搬,这些阵亡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城垛上,有的人死不瞑目,犹自怒目圆瞪,似乎英灵仍在。
闻均见一个人正抱着长缨枪靠在角落里,大约是累极了,便轻轻拍了拍他,却发现手下一片冰凉,他微微用力把人抬起,借着冰冷的月光看到了脸。
是路川。
他身上中了七八只箭,手上还紧握着一只斥候哨,那是他弟弟路云的。
跟着姜宛去关外寻长生草时,惨死的那个斥候就是路云。
闻均默了默,这老小子偷摸议论世子爷像个小白脸时的样子仿佛还在昨日。
他轻轻道,“你上次说要去给世子爷磕头,想感激他抢回了路云,心里还后悔得不行,在城门口那会儿,不该说他是小白脸。”
闻均把路川抬到一边放下,低声道,“给你说个秘密,免得你小子稀里糊涂地上路,你看到的世子爷啊,不是世子爷,是姜三小姐。人家不是小白脸,是大姑娘。”
“闻老大!快!蛮子又要攻城了!——”
摩苏人的第三次攻击来势汹汹,他们似乎也意识到,拖得越久越不利,拿下了易守难攻的盘宁城,他们才可以盘踞在青州和盘宁,跟西境军对峙一时。拿不下盘宁城,他们只能退兵。
盘宁城一万多守军,两千人先前染病还未彻底痊愈,三千人被派去了淮都北伐,剩下五千将士,在一个刀都提得勉强的文官带领下,愣是在六万人的围攻下扛到了天将明未明时,前面的人怒目圆瞪地死了,身体还不倒,后面的人踩在其肩头呐喊着朝冲上来的敌人砍去,鲜血横飞,喊声震天。
裴庸拄着刀站在大周的军旗下,他这辈子只拿过笔,拿起大刀都费劲,站在此处只是为了让将士们看到他,眼见得城垛处十几个蛮人已经冲了上来,他仰起头,喃喃道:“娘哎,儿子不能尽孝了。”
他忽然把官服一撩,露出一排火药,抖着手要去点火折子,准备蛮人冲过来时,他就把自个儿和对方一起当炮仗给放了。
“等等大人,那是什么——”
闻均杀红了眼,已经感受不到身上的伤口,正大喊一声要去砍朝裴庸冲过去的蛮人,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他猛地回过头,看向了天边。
滚滚黄尘中,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而来,大地在震动,火红的大周军旗在漫天飞雪中猎猎飞舞——
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旭日里大步走进营帐,狠狠地一拳砸在桌上,“姜淮,姜淮!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老祭司叹口气,递给他酒壶,“他们怕是走了人迹罕至的倚南山谷,可汗,先退到青州吧。”
旭日里仰天喝干了这半壶酒,犹自愤愤:“就差一点,我就攻下盘宁了!罢了,能从青州抢走那么多东西也好,祭司,您赶紧先跟我的亲卫走吧!”
“我不走,”老祭司平静道,“我还有事要做。”
“这个时候了,还要做什么!”
老祭司站起身来,“贵人还有吩咐,我得照做啊。”
旭日里一愣,“贵人?那封信里还写了什么——”
他忽然浑身一抖,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死死地盯住了老祭司,却再也说不出什么,顷刻后倒地不起了。
老祭司踢开了酒壶,叹口气,“贵人只想要一只听话的狗,你却是个狼崽子。你若是真能攻下盘宁,拖住姜淮也就罢了,偏偏又不顶用,现在就要退走。罢了,还是老头子我亲自帮贵人做事吧,你是不是好奇那封信里有什么?”
旭日里抽搐着,猛然一挺,随后再没有了动静。
老祭司跟没有注意到似的,自顾自拿起可汗的权杖,往营帐外走去,“一个,嘛,自然是是要你的命,另一个,是要姜淮的命。”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只见那苍老的皮肤下忽然有红色线条涌动起来,顷刻后突破皮肤而出,带出一串鲜血。
老祭司的脸扭曲了一下,喃喃道,“别怪我,你们没中过这生死蛊,不知它的厉害,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六万人拼死一博,总能留下定国公的命吧?”
他走出大帐,将可汗的王杖一扔,嘶声道,“听令!放弃攻城,对战大周援军!”
姜宛和宁彻从甘州出发,一路星夜兼程赶往盘宁城。
她从宁彻那里听到最近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只觉恍若隔世。
短短几日,北伐差点成行,青州城破,九哥九哥竟已被议储?
但是她顾不上想太多,她的调令已经下达,如今是青州营的人了。
她一心只想赶到盘宁城去见爹,再跟着他一起杀回去,夺回青州,给未能见面的谭伯伯磕个头。
赶到盘宁城郊外的时候,那场大战已经结束了。
摩苏大军在援军赶来时不仅没有退走,反而疯狂反扑,朝援军杀去,一时间八万西境军和六万摩苏大军混战在了盘宁城郊外的原野上,重骑兵与重骑兵对撞,轻骑兵与步兵肉搏,混战持续了四个时辰,才在人间正午十分尘埃落定。
西境军围歼摩苏五万大军,旭日里的人头被挂在了旗杆上,而老祭司带着几千人仓皇逃窜,奔回了大漠。
然而西境军这次也是惨胜,不仅折损了两千将士,主帅定国公姜淮在摩苏人疯狂的围攻下也受了重伤。
姜宛冲入了中军大帐,看清榻上的人时,双膝一软倒了下去。
“阿宛!——”
她推开那些来扶她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姜淮的榻前,颤声道:“爹爹,我来了,阿宛来了!”
姜淮躺在那里,战甲已经被血浸透,光是胸口就有三个□□捅出来的血窟窿,脸色白得吓人,听见姜宛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睛,冲她笑了笑,轻声道,“哭什么?我们,我们姜家人,流血不流泪。你虽是,女儿,爹爹可从来,从来都对你和你哥哥,一视同仁。”
姜宛胡乱擦掉眼泪,但是眼前还是一片模糊,最后索性将头一埋,抵在她爹爹血腥味浓重的战甲上,双肩不住抖动。
她虽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是这两年替代姜念押送粮草和出关时也对过敌,剿过匪,她看得出来,国公爷的伤怕是灵鹊之首来了也无用。
“还是没长大啊,”姜淮勉力抬起手,轻轻抚摸姜宛的头发,“爹爹怎么放得下?你哥哥的路还没开始,你的路,爹也还没,没铺好。”
旁边的林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嘶声道,“国公爷,我等定当竭尽全力,辅佐世子爷!”
一众将领都单膝跪地,战甲碰撞的声音铿然。
姜淮却微微摇头,“唉,你们不懂。”
他们不懂,姜念想入兰台,姜宛才是想从军的那一个。
但是除了他这个亲爹,谁会认同姜宛一个姑娘家从军呢?
姜宛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努力让自己笑起来,“爹,别担心,您别担心,我和阿念的路,自己会去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姜淮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轻声道,“你娘曾经说过,她希望你和阿念都像关外的鹰,一生自由不驯,青云万里。现在想想,雏鹰坠落千丈悬崖,若是自己不振翅而起,也只有粉身碎骨。你倒是跟你娘一个想法。”
他颤抖着握住姜宛的手,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告诉你哥哥一声,你们的母亲是大宛穆林王之女,名震关外的卫国郡主宋朝华,她一生无愧加国,勇毅无双,她是爹爹心中最耀眼的人。”
姜宛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父亲。
姜淮冲她眨眨眼睛,“我的阿宛,日后也会是某个人心中最耀眼的人,那个人须得懂你,信你,爱护你,等你找到那个人了,记得带他来看爹爹,不喝完两坛酒不准走。”
“爹爹自己帮我找,”姜宛泣不成声,“我钓鱼都钓鱼不上,哪里给您钓得来金龟婿?若是七老八十了,也找不到这样的人呢?”
“那你自己也要好好过,”姜淮拍拍她的手,“归根结底,路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无论日后遇上怎样的境地,阿宛,靠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姜淮说完这句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口中溢出大量的血,目光也慢慢黯淡了下去,姜宛颤抖着握紧他的手,发现那双执掌大周军权三十年的手竟已没了什么力气,有什么正在飞速流逝。
戎马半生的战将看着营帐顶,目光悠远,像是越过了千山万水,看着回不去的江北十六州,他轻轻开了口,低不可闻地道,“朝华,江北的梅花开了。”
崇华九年除夕前一天,倾巢而出的摩苏部落与大周西境军在盘宁城下交锋,血战至正午时分,摩苏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从此摩苏一族销声匿迹。
然而,因摩苏人疯狂进攻中军,西境军主帅姜淮身受重伤,在大战告捷后殁于中军帐中,长眠于他守了大半生的西境。
一时间,西境全军缟素,悲鸿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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